爹的武艺超绝,是高手中的高手,却不在朝堂一求名禄,反而隐居偏远山乡,天晴当然知道是有原因的。原本以爹爹的年纪和出身,她也想过可能是当时建国功臣中的沧海遗珠,因事避祸才逃离京师是非地。能让她来找魏国公,或者爹是他当年手下悍将,或者是相识于微的拜把兄弟。但万没想到,爹居然是英武无双的开平王常遇春!
看他每天砍柴打猎,古井无波的样子,隐藏得还真好啊……对,他要隐姓埋名,应是第一时间想起了自己这位异姓兄弟,才改姓的徐吧!伯仁已矣,重生仲义,怪不得魏国公听到他的名字,就能一下子明白过来。
天晴洋洋想开,这么说来,当年蓝玉谋反案波及广大,岂不多是爹的亲族?且不说他的妻弟和旧部都被杀得片甲不留了,常氏一门虽名未灭族,然而老夫人蓝氏不堪打击而病故,外孙朱允熥至今在东宫做着小透明,长女虽贵为太子妃,却韶年早逝,长子常茂则被放逐龙州,七年前郁郁而终,继承了名衔的次子常森亦因蓝玉案牵连,在狱中离世……
遥遥想起三年前,当时大海表哥刚从中原回来,是夜,她看到爹坐在那棵雪字树下暗自垂泪,虽是极力隐忍,双肩仍因悲伤起伏颤动。天晴还以为他是想起了娘亲,悄步走了上去,轻轻拍他背心,说一句:“爹,你还有我呢!”
那时爹循声回头,望了她片刻,竟紧紧抱住了她,泪水依然止不住地流。
这是她记忆里唯一一次看见爹如此伤心。现在想来,原来不是因为娘亲。他为保全一门不惜归隐山林,布衣鞔食,却最终落得满目凋零,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作为家长和父亲的他,却山迢水远,无能为力,教他怎能不绝望伤感……
他遭遇这般的悲伤,她却什么都没能为他做……可就算想,她又能做什么呢?天晴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在时光无情,却可治愈,爹终归还有孙子、有外孙,爹的血脉总是后继有人,不至凋落……不过,爹的常府明明功誉仍在,他却一人隐名而逃,当中定有曲折。
“请教世伯,知不知道我爹他当初因何缘故,才改名换姓的?”
徐达叹了口气,朝她背身而立,幽然意远:“二十多年前,圣上派我与你父亲二人北上征伐,将元顺帝赶至漠北。这故事,你可知道么?”
“虽然当时我并未出生,但也听过这事。世伯大胜而归,缴获无数。虽然我爹也立有战功,但班师回朝途中却突然‘暴毙’……”说到这里,天晴不禁停了停。
“时值夏秋,尸身运回京师迢迢数千里,历经月余,虽身形轮廓与他无二,面貌细节却早已腐烂难辨。当时我就料到,你爹必是诈死,谁叫这主意……本就是我给他出的呢。”徐达苦笑了一下,其中大有辛酸。
“世伯怎料到我爹回来必遭横劫?”天晴好奇。
“我自然没这个本事,是太史令刘基说的。他熟通天文,观星而卜,说此去如不能带回保命符,则我与你爹都将性命堪忧,满门遭祸。”
“保命符?”
“是圣上所要之物。那次北伐,虽名为讨伐元廷,肃清残余,实则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拿回几件被他们带走的重要物事。”
是金匣印信!
天晴马上明白了,坊间流传刘基虽看不上爹粗武之人,但与魏国公关系十分亲厚,他知道四印对于皇帝的意义,就算不敢泄露天机,多少会暗示魏国公必须找到,否则以皇帝的性格难免猜疑。
刘基能未卜先知决胜千里,说的话魏国公当然会听,以他和爹的结义之情,魏国公也一定会告诉爹的——可爹怎么不听他的话呢?
“皇上既然派世伯和我爹寻找,此物不管是什么,必定非同小可。我爹既然得令,又有世伯嘱托,总该知道分寸,如何会不遵照呢?”
“我猜并非他不想遵照,只是实在无法。当时圣上下令,如不能将东西带回,起码要留下俘虏的元室宗亲性命,以便查问追索,可你爹他……”
“他……把他们杀了……”天晴黯然接续。
“未必是他有意为之了。我曾问过当时你爹的副将,他说你爹原想留宗王庆生一命,可他却自己当场吓破胆死了。只是你爹煞名在外,以前也因杀降触怒过圣上,若解释说他是自己暴死,恐怕圣上未必能信……”
别说恐怕、未必了,是一定不会信吧……天晴有些唏嘘地想。
“最早我提醒你爹,他还哈哈大笑,称刘基术士之言,不可当真。皇上要的东西,他怎会找不到?可刘基却说,天意难违,星象彰示,此去你爹必无所获,此归却会有血光之灾。为此,我还劝过他,如若刘基不幸言中,他不妨以巧计遁祸,你爹他向来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他征战多年,功劳彪炳,圣上再是气恼他办事不竞,总得顾惜旧情。再言,死者为大,他阖家平安,子孙荣华,圣上是无论如何不会剥夺的。我在京中,也会时常照顾。起初你爹还当成玩笑调侃了两句,怕是见宗王突兀而死,他感知刘基其言不假,才最终做了这样布置吧!”
天晴听人说过,当年爹棺椁归京,皇上还恸哭致哀,亲写挽辞。其后更是封嫡长女常氏为太子妃,开平王府一时风光无两,如今却……“世伯一片好心,终归无用……时至今日,圣上还留下多少旧情呢……”
徐达苦叹一声:“是啊……当年我重用蓝玉,虽说他确有才干,一半,也是为了你爹身后荣恩不减,怎料人算不如天算……你爹征战开平已是塞上边疆,却依然远避千里之外,确实洞烛辽远。能安然至今,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还好吧?”
天晴经他一问,才发现自己刚刚竟又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魏国公告病深居在家十余年,虽担虚衔,却从不涉朝政,除非受诏,绝不出门,何尝不是为了保全求安?即便如此,她来的时候府邸周围眼线密布,却是不假。皇帝对他又何尝真正放心了呢?
“他很好。方才是晚辈失言了,勾动世伯伤怀……”天晴想了想,又把话题转了开,“不过世伯这样直言相告,就对晚辈的身份毫不存疑吗?”
徐达叹息一声,回答似已去了伤感,竟由衷笑起:“呵呵!你接我第一掌的时候,使的是你爹的拿手绝技——游龙追电手。当年他力战采石矶,就是用的这招,问今上讨得了先锋之职,从此开疆辟土,所向披靡。我再老眼昏花,也不至于认错!”
“‘游龙追电’虽是我爹绝学,但不过是一个招式,也可能被旁人学了去,怎做得了数呢?”
“你两次用这招,左手都小指微翘。我曾为此笑话你爹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若你不是得他亲授亲传,怎会连如此细枝末节都一样?况且,我后来又试了你几招,各种应对架式,都与你爹别无二致。”
天晴盈盈笑道:“那以世伯的修为,三式便该看出了底。何以后来又试了晚辈九式?”
“哈哈!我闷在这府中多年,好不容易来个对手可松松筋骨,贤侄就权当陪我这老人家解闷吧!”徐达神色飘然中带些怅惘,应是多少忆起了当年和爹并肩南征北战打天下的情景。
天晴定了定神,缓缓吐纳一气,向他拱手低头,声音却脆脆亮了起来。
“世伯不疑相告,晚辈也不能欺瞒。其实晚辈并非男子,只是为便宜求见,才易容改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