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入宫辞行,天晴一套唱念做打早已驾轻就熟,最后当然是一步三回头,涕泪滂沱终相别。皇帝惠妃等人都谆谆嘱咐许久,天晴暗自比较,皇帝表现得似乎比前一次还要动容不舍。或许因为苏州锦衣卫的秘报已传到,对她怀疑尽释的关系么?
“人都安排好了,全是我手下得力的,包你一路畅行无忧~否则你功夫再好,王府娘娘跟什么山贼乱民水盗交手,可不大妥当。”徐增寿咧嘴笑道。
“谢三哥哥啦。”天晴笑着朝他福了一福。皇上最后点了虎贲右卫做她的北归护卫,恰是徐增寿右军都督府所辖。徐三郎大开后门,六十人给她配的全是卫中数得上的能兵悍将,别说护卫回燕王府,直接冲出北平行都司上阵杀敌都够格了。
“如何?你现在回别馆么?我可以送你一段。”徐增寿爽朗道,“反正如今皇上都开了口,也不怕太孙殿下多想了。”
“送回别馆倒不必,但我确实想去一个地方。”
皇城西南,常府街。
因是皇上御赐的宅邸,开平王府占地广袤,花园中光大小池塘就有九个,号称“九连塘”。府外敕造的花牌楼恢弘华丽,绘饰精美,彰显着皇帝对开国功臣的深恩厚意,令慕名而来者无不仰观赞叹,遥想一番当年君臣相得的感人场面。
然而时至今日,常府早已不复当年烈火烹油的盛景。外人的议论也纷纷变了风向——没被蓝玉案牵连到满门获罪,蓝老夫人身故后还能入葬钟山,常家恐怕已耗尽了在陛下跟前最后一点情分。
而“常府街”这名字,也慢慢变得像是一种讽刺了。
这条街同大功坊一样,临近宫城,寸土寸金,皇店官店货行馆栈从几年前便开始拔地而起,在这里铺了个满。开平王府就局促地被包围其中,如同受蛛丝裹缠的虫豸,再无独门大户的威严肃穆,门前总是人来人往,热闹得跟庙街一般。
徐增寿带天晴到了其中一家沿街的官店铺面,交代了两句,立刻有人将天晴一行带上三楼,从上俯瞰,连开平王府院子的格局都可得以一窥。
“现在常家住的人已很少了。那戴帷帽从车上下来的,应该是常升的遗孀胡氏,身边的,就是常升的独子常继祖了。”徐增寿道。
天晴看去,好几家店栈的货摊都铺到了店外,箱子占着路面。一驾从北面驰来车马的车夫呼喝着要伙计搬走,把道让开。伙计懒懒应是,却一个个动作慢吞吞的。
一年轻妇人命车夫打了帘门,自己扶着走下车来,另手还携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才六七岁的模样,手短脚短,却倔强着不要人抱,攀着车辕往下滑,哪知一脚踩空,从踏凳上趔趄滚跌掉下,摔在地上。眼看就要哭了,妇人立刻轻轻挽住他,朝着不远处的王府指指,低首温言几句。
天晴看场面猜意思,已明白妇人是说他是开平王的嫡孙,必要尊重,不可当街乱哭鼻子。小男孩随即听话地点点头,吸吸快要流下的鼻涕,一脸刚毅地忍住了。母子俩和两个仆从随即往常府走去,府里家人很快给开了门。
天晴居高而望,明明仲夏方过,草木原该繁茂葳蕤,常府中庭却只孤零零的几樽银杏松柏。枝叶散漫向着四周生伸,无精打采,显然不常被人打理,看着萎靡萧索……不由心里一阵泛酸。
“你先坐坐,我在楼下等你。”徐增寿外粗内细,体贴地离开了,显然是想留给她独处静思的空间。
“我爹他,以前就住这里……”天晴忽而道。
一旁的花姣并不很惊讶。她早就想过,天晴巅峰时能有那样武功,师承的父亲必是高手中的高手。元末乱世群雄并起,这样人如锥在囊中,怎可能不露锋芒?可他却隐居避世,根本说不通。听闻天晴特地要来常府街,她就料到了八分。如今天晴一语道破她爹就是“早逝”的开平王,她已一点都不奇怪了。
只是看眼前人前所未有地闷闷消沉,花姣心内不忍,努力想换个气氛,朗笑说道:“难怪你这么不乐意。你爹若留在京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总是国公府家养尊处优的贵小姐,他却偏偏躲在山里,害你只能同我一样,做个锄地喂马的村姑了。”
花姣难得开她玩笑,天晴扑哧一下乐了:“那又如何?我不做小姐做村姑,末了照样能挣到个美若天仙俏丫鬟~”说着食指自花姣下巴上轻轻一刮,眉目间尽是风流。花姣搡她一下,心里却叹,她这神气扮男人,还真由不得马心蕙这般少女不倾倒。
两人正自打闹,天晴撇头却见当街一张熟面孔,顿时震惊不已。
“怎么了?他是谁?”
天晴只是摇头,静心再想,又觉得理所应当,勉强抚了抚不平的心绪,同花姣道:“没什么,我一时发呆犯傻,我们走吧。”
……
是夜星河闪耀,张之焕独坐凭窗,将公文卷纸放置一边,瞑目在脑海中整理。不知怎地,眼前却突然浮现也是这样一个星夜,有人乘马送他回来,笑如弯月的双眸。
“她走了,走了……”
正叹息着,耳中忽然听到一声怪啼。这深更半夜,何来鸟鸣?又好像近在咫尺,就传自屋外树梢。
张之焕睁开眼,好奇走了出去,却见似有一个人形,影影绰约,如梦如幻。
他揉了揉眼睛,待一看清,只觉得胸膛几欲炸裂,整颗心都要跳了出来,失声呼道——
“天晴?!”
天晴略一点头,笑意腼腆。此时她虽着男装,却并未特意改扮,依然是柳眉樱唇的女儿面貌,相映之下英神飒然,颇有盛唐贞观胡服仕女的气韵。张之焕看得呆了片刻,疑讶道:“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下午你不就由虎贲军护着出城了么?”当时他远远看着,不敢露面相送。
“我想回来,自然能来。”天晴唿哨一声。
他抬头看去,门口的大树上,落满了大大小小蹦跳的夜鸮。
见此情形,张之焕心中已是了然,不禁微微一笑。
“好,哪天你成了王府‘弃妇’,也记得遣只鸟儿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天晴故意皱起鼻子,眼睛却是笑眯眯的:“看我被扫地出门,就幸灾乐祸么?”
“当然幸、当然乐了。你不被扫地出门,我怎么带八抬大轿来迎你?”
“什么八抬大轿……”天晴反应过来,脸上已是一烧,想叱他两句真不害羞,却说不出口。
见她娇嗔模样,张之焕微笑,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小指。天晴如触电流,微微颤了一下,没有抽回。
“之焕,虽然我并不是王爷的侍妾,可这件事情,只有你、我、我身边的花姣,还有王爷知道而已,你要是……要是迎娶他的弃妇,会被人笑的……”
张之焕朗朗笑开:“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姑娘,却担心我被人笑吗?哎呀,慢着,又是谁说要娶你了?”
天晴又羞又恼,捏起拳头,却怕自己这时的力气会不小心敲痛了他,举在那里半天,才看似用力地捶了一下:“好!张大人放百八十个心,本姑娘嫁猪嫁狗,也不会求你收了!”
“你也说了,知道你真实身份的,只三人而已。我不收,王爷休了你,花姣姑娘又是个姑娘,那普天之下,可再也找不到敢娶你的人了。”张之焕一脸严肃地分析。
“呸!好好地跟你说话,你怎么这样作践人……”假嗔变真怒,天晴桃腮涨红,眼中水汪盈盈。
“天晴、天晴……”张之焕见状慌了神,不敢再逗她,“我怎会作践你呢!我都想好了,你在苗部已无可依靠,如今既成了国公爷的义女,那就算被王爷逐出,回去娘家也是天经地义事。到时我便与济忠兄说好,择吉日来国公府提亲。
“我父母早已不在,恩师便如同我的亲父,只要我向他禀明心迹,他老人家定会为我们主持的。只需你我心意相通,旁人怎么看,笑不笑的,又有什么关系?”一旦天晴出府,就能削弱国公府和燕王之间的连结;她又只是个义女,“改嫁”他这样毫无背景的寒门小官,想来太孙殿下也会乐见其成。
天晴听完这番话,才知他一片真心至此,居然认认真真考虑过他们的未来!不由大受感动。其实真到那时,局面早就翻天覆地,朱棣当上了皇帝,才不会管她嫁不嫁人的事呢。但之焕身份特别,倘若不肯变节另侍新主,她免不了要带他一逃了之,至于什么悠悠之口,倒是不用管了。只是这话,此刻也不能告诉他。
“哪里用得着这样……我会乔装改扮,问王爷要份户牒文书,等离开了王府,便编个名字,改头换面。到时候,再没人知道我是果尔娜,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说着说着,声音渐轻,“你也……也不用被人笑了……”
“可那你就要受委屈,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他总是替她着想,天晴心中温软,笑得更甜。“见过果尔娜的只宫里那么些人,平时能遇到几回?我又不是生得三头六臂,时间一长,谁还记得果尔娜的模样?更何况,妇人家也不会经常出来抛头露面,大多时候都呆在存义坊里头呀。”
她每讲到兴高处,就手舞足蹈,满眼放光,神情天真烂漫活像个小孩儿,张之焕忍不住了:“哎呀,慢着……”
“又是谁说要娶你”,天晴不肯再上当,哼了一声,当即回道,“我也没说要嫁你啊。”
“那可巧了!天晴姑娘未来夫君,也正好住在存义坊么?”
“随口一说罢了,也可能是长乐巷,也可能是左所街,金陵城那么大,哪里没可能?说、说不定都不在应天府呢!”看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又羞又臊,明明已经语无伦次,还强撑着挽回局面,张之焕只是笑,什么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