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见到天晴时,黄俨眉开眼笑。“果娘娘,你总算回来啦!哦不是,应该改口,叫徐娘娘才对了。徐娘娘身体都大好了吧?”
天晴也笑眯眯的:“好,特别好~黄总管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我总知道是叫我的。”
黄俨点了点头,心中想,这次殿下入京回藩,都古怪得很,随同的三保说,殿下进京时,带了果娘娘一道,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出京时,她已成了国公爷的义女,改姓了徐,可殿下回来北平,却没有同她一起。
他试探问了问,殿下面色如霜,只说了句:“当她死了就是!”吓得他再不敢提,以为这位娘娘准是又调皮捣蛋,开罪王爷了,可看她这么兴高采烈满面春光地归来,却又不像。
“咦?殿下呢?我到的消息早早就遣人来通报了,他还不知道么?”天晴当然不指望朱棣会热烈欢迎自己,但既然说好回来时定要带着金匣羽印,看在宝藏面上,他总该着急接见一下她吧?
“哦……今天这日子有些特别,殿下正在内廷祭拜,是故不能亲自来接娘娘啦。”以黄俨的乖觉,自然不会提殿下“当她死了”、“就是不当也无可能来接”这样的话。
“内廷?”天晴奇怪,各王府前殿都朝南设有宗庙,供奉列祖列宗,就是要祭拜,怎么会在内廷?也不再追问,决定自己去探个究竟。
远远她就见冯嬷嬷立在延春阁门外。这里和原先的长春阁一样,没有女眷或王子居住,还长年上锁,甚至朱棣都从不要求她打扫,她曾以为这里就是一座废殿。
今天是她第一次得以一睹延春阁的内部,只是也看不清切。供台的轮廓堙没黑漆漆的室内,隐约间“龚氏宓娘之灵位”几个金字似在台上微微反光。
朱棣背对着她,无从窥析任何表情。或许是她的错觉,竟然从那背影中感受到一丝伤悼。
冯嬷嬷正自抹泪,低头见她的影子移近,回过头去,不禁破涕为笑,轻轻道:“娘娘回来啦……”
天晴嗯了一声,上去亲昵地挽住她胳臂,指指朱棣,小声问:“婆婆,那灵位上的龚娘娘,是殿下的母亲么?”
“殿下的母亲,是先皇后娘娘。”冯嬷嬷立时纠正她。天晴乖巧点头,又问:“龚娘娘,是殿下的生母么?”
冯嬷嬷悄悄叹了口气,一切已尽在不言中了。
“为什么龚娘娘的灵牌没有像皇后娘娘一样,放在宗庙呢?殿下祭拜自己的亲娘,何必这样偷偷摸摸的?”
天晴说得本来小心,冯嬷嬷还是以指点唇,示意她禁声,转身见王爷仍在磕头进香,便把天晴直带到柴火房外,看了看周遭确定无人来去,着她在葡萄花架石凳上同坐下,这才开口:“不能放,自有不能放的道理。娘娘年纪还小,这当中的往事,不知道原也难怪。可为了娘娘好,以后这龚妃娘娘的事,娘娘提也不要和殿下提,徒惹殿下伤心,指不定还会迁怒到娘娘身上,那却是大不值得了。”
“这样啊?”天晴被撩拨得愈发好奇,“怪不得我有次同殿下吵架,说他欺负我是个有妈生没妈养的孩子,殿下会勃然大怒了,原来这里有因由的。婆婆,你说给我听听吧!不然我下次一不小心,也不知道哪句说错,又要惹殿下发脾气了。”她当然不可能跟他就父母的问题吵什么架,只是不这么说,冯嬷嬷未必肯坦言相告。
果然,女人的母性是最强大的同理心,冯嬷嬷望着她,但觉满心都是怜惜,伸掌握了握她的手。
“娘娘也是个苦命孩子……哎,我老婆子就多一次嘴,讲与你听罢。只是这些事,娘娘自己心中有数就好,再不能对第三个人提了。”
“我省得,婆婆你放心。”
冯嬷嬷缓缓点了点头:“嗯……这一晃眼,都过去四十年了,老身还记得,那是前元至正十八年,陛下正征战浙东一带,就在宁越见到了还是少艾的龚妃娘娘,那时的娘娘……”她的语音如同从长久时光的浸润中捞起,变得和软而又绵远,“真是娉婷淑丽,美若仙子呐……以至于陛下也顾不得娘娘已说了人家,强盗似地就把她给掳走了……”
许是回想起当时龚妃的凄惨,许是意识到自己措辞中的僭越,冯嬷嬷忽然停住了口,睁大的双眸微微低下,放在裙围上的两手颤颤交握。身边人及时而体贴地抚了抚她的手背。冯嬷嬷抬头,天晴正满目温柔地看着她,仿佛在对她说“没关系,这里没有旁人,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略感释然地呼了一口气,继续道:“娘娘刚刚得幸的时候,还时常感怀身世,偷偷掉泪……但随着燕王殿下的出生,她像是慢慢接受自己已从少女变成了母亲,从此不再暗自伤心,反而常常逗着殿下,母子两个咯咯欢笑,性情也变得开朗多了。然而……”
说到了伤情处,冯嬷嬷的目光又黯然下来:“此时的陛下却已经不再垂爱娘娘了……娘娘体质本就柔弱,生下周王殿下后更是如此,加上长时忧思,动辄生病,长年来,陛下从不过问。到了燕王殿下十一岁的时候,娘娘又因一些事由触怒龙颜,遭陛下责令杖刑。娘娘那样子的身体,怎么经受得住?在榻上撑了一日一夜,熬之不过,就这么撒手而去了……”
此刻的冯嬷嬷已然眼中噙泪,而她的刻意避言,更令天晴深深了然所谓“一些事由”是多么不能提及的忌讳,便有意把话题拉远一些:“娘娘一去,此后殿下就由婆婆你来照顾了是不是?”
冯嬷嬷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殿下终归是皇子,何等尊贵,老身怎配照顾?当时是皇后娘娘主动提说,由她来抚养殿下和周王殿下,应是怕他们从此会受陛下冷落,所以特地拢翼庇护吧……”
“那皇后娘娘……真是个好人啊……”天晴忆起了那夜在孝陵中的情景,幽幽想,能那么顺利找到羽印,是不是冥冥也受了这位娘娘的保佑呢。
“是啊……当年龚妃娘娘故去,全仗皇后向陛下求情,才得以体面安葬,不然,还不知她的遗骨是怎样的落处下场……可即便如此,龚妃毕竟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刺,纵使思念生母是人之常情,殿下又怎么敢公然致奠?也只能像这样关起了门,稍作感怀罢了。至于什么列位入庙,更是想都不能想的……”
听她娓娓道来个中因由,天晴第一次替朱棣难过起来。
由地位微贱的妃嫔所生的不受宠爱的儿子,在被父亲所遗忘的祭日里,偷偷怀念已逝的母亲,如此悲辛而又克制。
他所有的那些努力,不过是为了得到父亲的一句夸奖,即便面前刀林剑阵、腥风血雨,即便可能九死一生、肝胆涂地……只要能够有所成就,那在阴暗的宫廷里被冷落、被遗忘、被悄无声息地埋葬的母亲,也会为他骄傲的吧!
可他所做的一切终究只是徒劳,如同白昼之月,水镜之花,仅仅被暂记在拂拭即去的一瞬,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回响……他注定不会因自己的优秀,因自己试图向父亲夸耀的所有成绩而得到肯定。由始至终,他都没听到他最想听到的那句话。
欺人不自欺,他从来都是那个不受宠爱的儿子。
真正关爱过他的人屈指可数,母亲、养母、妻子……却一个一个先他而去。在这之后,他只能是威严的父亲,只能是英明的主君,坚硬如铁,从无软弱,被敬畏、被仰望、被叩拜、被赞颂,却唯独……
不被爱。
忽然间,他所有的自私、残酷,所有她曾不能理解的刻毒贪婪,都在这一刻得到了释然。她甚至有些可怜他。
和她平凡温暖的人生不同——
他的这一生,已被注定。
有多辉煌,便有多寂寞。
朱棣轻轻拭去刚刚飘黏在灵牌上的浮灰,悠长而压抑地叹了一口气,目光随着午后洒入室内的翻跃光尘,落在供碟里的几样点心上。
鸭油烧饼,是母妃生前最爱吃的,但她总会小心翼翼把它掰开再掰开,连一颗芝麻都不散落,一手托着,将完完整整的小半块塞进他嘴里,待他咽下,又送进半块。直到他摇头说够了不要了,她才会笑着吃完剩下的油麸和碎屑。
他至今都清楚记得那时它的味道,壳脆馅酥,带着刚出炉的腾腾热意,喷香扑鼻,它……它……
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