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将军别来无恙吧。”
“不过是和以前一样,潦草度日,过一天是一天罢了。只是……”常遇春皱了皱眉,言辞间有些犹疑,“怕是天晴这孩子,给殿下惹麻烦了……”
回想这之前种种,朱棣不由苦笑了一下:“确是虎父无犬女,将军的这个女儿,可真是让本王吃了不少苦头。”
听他这么一说,常遇春心中暗骂:这丫头,让人好不省心!好容易替她送走的祸事,她就这么大大咧咧给迎了回来!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去哪儿了?这下可好,都快赔上小命了还一副没心没肺的高兴样!赶紧赔罪道:“殿下!天晴她年幼不懂事,都怪老夫平时太宠她惯她,自她娘亲死后,更是对她百依百顺,才养成了她这么个不知轻重的性子。这孩子虽然鬼灵精怪的,可她自小学医,绝不会有害人伤人之心。还望殿下明察!”
这一阵子观她的所言所行,朱棣心知常遇春说的都是实话,却没有应和。见他不语,常遇春只得搬出了压箱底的杀手锏:“殿下贵人大量,无论如何,权看在当年她曾经救过您一次的份上,饶她一回吧!”
这话勾得朱棣心中一动,前尘往事如烟云翻涌。那些被记忆所封存的冰冷与温柔,就在一刹那破茧而出,震得他不禁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当年的事,本王自不会忘记。本王不是背恩负义之人,绝不至与天晴为难。将军且放心。”
常遇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殿下恩义,老夫终身铭记!天晴这孩子,也是太过妄为了,平日里乔装改扮到处嬉闹也就罢了,可老夫真没想到,她竟敢冒充您的……”常遇春不敢再说下去,只得掉转话头,“以后老夫绝不让她再在殿下跟前添堵,今晚老夫就把她带走去……”
“不必!”朱棣打断了他,那一瞬间的焦急教他自己也始料未及,于是刻意平淡语气,试图盖过去,“天晴眼下还在替本王办事,本王也答应她,事成之后另有报偿。既已说定,将军也不必过费神劳。她毕竟是将军的女儿,本王是不会亏待她的。”
常遇春见他如此说来,一时不解其意。
这位王爷从小就心计深沉,让人猜不透彻,这也是当初天晴捡他回来时,常遇春大惊失色的原因。当天让他归去,常遇春还提心吊胆,这可是生生赌上了卢家村一众老小的性命!天晴后来说要替齐望出去游医,他也爽快答应了,就是为防有什么变故,起码能让天晴逃过一劫。
之后好几个月都风平浪静,他这才安下心来。亏得这王爷始终还能顾念旧情新恩,没有把他的下落禀奏皇帝。如今他许诺不会伤了天晴,应是也能信吧……
正寻思着,忽然听到朱棣开了口。
“敢问,天晴她真将军的亲生女儿吗?”
常遇春一惊,不知他是如何知晓,但光见他利如刀锋的视线,便知这事是藏不下去的。
“……不瞒殿下,天晴她其实……她是天女所生的孩子。”
“天女?将军此言何解?”
“哎……当年老夫隐姓埋名,归没山林,只是想保一家人周全。然而,此后的事……”想到自己早逝的爱女敏柔和一府的萧索穷途,常遇春一时又触动了伤怀,不由顿了顿,“柔儿死后,老夫也颓唐了许久。可突然有一年……记得这天正是三月朔日,天色突变,风雨交加。只听得一声大雷,老夫往窗外看,却见什么东西从空中直直掉了下来,就落在这后山上。赶去一瞧,竟见得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睡在树丛里……”
“那女子便是天晴的娘亲,将军所说的天女么?”
“荒郊野岭的,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凭天而降,不是天女,那就只能是妖孽了。老夫收留她之后,心里也猜疑来着,但她虽有些古怪不爱言语,却是性格娴静,心地善良,老夫实在不信她会是什么妖魔变的……”
“那照将军所说,这女子也从未婚配,就这样把天晴生下来了?”
“发现她有身孕的时候,老夫也问过她,究竟从哪儿来,她只是笑着说,她的来处太远,怕是这辈子也回不去了……她一个女人家,身怀六甲却无人照顾,在这世道要如何生活?老夫心一软,便决定把她带回村里,对外与她以夫妻相称,将天晴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抚养。”
听到这里,朱棣心中暗自慨叹:不想这位杀人如麻的大将军,竟也会有心头一软的时候,可见天晴那位娘亲当年有多楚楚可人了。至于什么从天而降,也太夸张,不是常遇春花了眼,就是为了解释那女子不明来历给添油加醋的说辞。
常遇春当然不知朱棣正在心里揶揄自己,整副神思已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与其说在诉说,更像是呓语。
“……过了几个月,天晴出生了,一看她那粉雕玉琢的小模样,就让人想起了柔儿……可随着她慢慢长大,才发现这孩子真是与众不同!聪明得好像个小灵精,看书认字,过目不忘。我一时兴起教她习武,她学得竟比村里几个大男孩都快,比试起来,打得他们都连连告饶,哈哈哈呵……”
想起当时的情况,常遇春还是开心得要飘上天去,俨然是一个逢人便夸耀自己孩子的得意父亲。待回过神来,才想起朱棣还在旁边,他立时压下了语调:“殿下……天晴她虽不是老夫亲生的,但老夫一向视她如己出。只恨不能让殿下亲见当时情景,老夫绝无半句虚言!”
“将军的为人,本王又岂能不知。这一字一句,本王皆是信的。今天来求问,也是因为见天晴言行举止诸多特别,不同于常人,心中时有疑惑罢了。天晴她……”朱棣想了想,“她对自己的身世,都知道吗?”
“这……虽然老夫从未与她说过,但以这孩子的聪敏,应该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是么……”朱棣淡淡笑了笑,“将军把她说得这般聪慧,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是奇怪,一年前救过本王的事,她似乎半点都不记得了。”
常遇春以为他心欲怪罪,连忙解释:“这孩子打小就这毛病,别的东西,看过一遍,细节样子都记得分明,唯独就是对人……也不知怎么回事,除非此人长相实在触目惊心,不然就算囫囵见了七八次,她也分辨不好;定要和她朝夕相处过十天半月,她才能记得住。从小为这事,还闹过不少笑话……她当年只见过殿下一面,殿下又正昏迷,是故她才给忘了,绝不是故意装疯卖傻,愚弄殿下……”
常遇春拼命说着,朱棣却神游万里。
他该料到的,如果真是常遇春在路边遇见昏迷的他,视若无睹任他自生自灭,才是最安全的选择,但他却被救了——救他的人,一定不知道他是谁。
当初云南平乱,也是一时兴致,听说他们伧荒僻壤要呈礼酬恩,他还觉得好笑。但一见了那果尔娜,却如鬼使神差般,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怀念感觉……现在想起,全是因为她长得和徐天晴太过相似的缘故。从她相救那日,自己虽不知不觉,竟从未忘记过她……
而她对他,却是丝毫印象全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