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之后,朱棣回到了京城。
“……宫里来的消息,就是这么说的,看来皇上并没有疑心。至于那边,一有动向,他们定会及时禀告,殿下不必过虑。”主房里,张玉站在他的面前,躬身复命。
“嗯。这次事出突然,让你千里迢迢赶来京师替我坐镇,着实辛苦你了。”朱棣道。
张玉大受感动:“得殿下信任托付,是末将之大幸,何言辛苦!”停了停,又道,“殿下此次舟山剿匪,有否抓住那个日向右卫门?”
“不仅抓住,还活捉。”朱棣微笑道,“多亏了有你布置在先,朱能同他手下的藤田顺利接上了头,兵不血刃便将八百余倭寇一网打尽,可谓坐收其成。张玉,你又立一功啊!”
“呵呵……”张玉也大是高兴,“都靠殿下提点,否则末将还想不起,那群倭人本就是被召集而来,所效忠主家之间早有宿怨,只要仔细调查一二,稍加挑动,就能在倭寇间激起哗变,再策反藤田自是易如反掌……”
“父王!父王!你可回来啦——”
张玉高帽子刚戴到一半,朱高煦就急忙忙跑了进来,额头上还湿漉漉发着汗,也不问安,一开口就嚷得火急火燎。
朱棣顿时无语,看了看张玉。后者分别向两人行了礼,告退而出。
“什么事这么毛毛躁躁。”朱棣漫漫向儿子道。
“父王,若是您用完了果尔娜,就把她赏给我吧!可千万不能给了大哥啊!”
没头没脑在说什么呢!朱棣眉峰一凛,冷冷训他:“什么用完用不完,果尔娜如今是为父的次妃,这你难道不知道么?哪有赏给你的道理!”
“父王不用再瞒我!果尔娜早就说过,她不是父王的人,只是为父王办事在这府中听差的,等事成她便要走了,所以大哥才说要娶她!但大哥怎么可能娶她呢?传出去还不让人笑
掉大牙!父王也肯定不会准的。只是到那时,父王也别把她弄走了,就交给我发落吧!”
什么跟什么!这个徐天晴,没事找事跟他们说这些干嘛?平日怎不见她这么坦白!在外面招蜂引蝶还嫌不热闹,这下居然连毛孩子都不肯放过了?还有这两个小子,别的本事没见长进,多大年纪,竟会起争风吃醋来了,什么出息!
朱棣一时怒火中烧,不及多想便把气撒在了儿子身上。
“混账东西!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是猪脑子么?这些年念的书都扔粪坑去了!再敢胡言乱语,看为父不剥下了你一层皮!”
朱高煦一向自恃宠爱,打记事起不论如何调皮捣蛋,从未受过父亲真的训斥。自小到大,讨什么要什么父王不给得?可这回,他的喷薄怒意显已沸然盈天,竟让朱高煦自心底打了个冷战。
“孩、孩儿知错了……父王息怒……”朱高煦怯生生的,“以后、以后再不提这种话了……”
看他可怜巴巴,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五官都皱作了一团,俊秀小脸上混杂着惊惧与失落,朱棣的心又缓缓软了下来。不多久,好奇和疑惑代替了方才的愤懑之情,他沉下气来问他。
“果尔娜一个蛮女,你又不喜欢她,把她要去做什么呢?”
听闻父王的语气又恢复了几分往昔的温和,朱高煦兴致勃勃地扬起头来:“要她做什么都行!让她做牛做马,为奴为婢,服侍我饮食起居,给我解闷逗乐~要是她倔头倔脑不听话,就教训她!兴致来了,令她和我比试武艺,输了就罚,若敢赢我,哼~那罚得更狠!”
“一府的下人,还不够服侍你的么?三卫士那么多武将,任是你想找谁练手,拳脚弓马,宽严松紧,但凡你提要求,谁敢说个不字?非要那个果尔娜做什么?”朱棣道。
“可是……”朱高煦愣了一愣,接得不明所以却又顺理成章,“果尔娜和他们不一样啊!”
“不一样……”这三个字如同在朱棣心湖上轻轻拨了一下,瞬时泛开涟漪阵阵。
是啊,她和谁都不一样。
朱棣不由看向窗外。
强烈到让人无法忽略,如此刻正午的太阳一般,教人心悸的光。
这日,刚准备要用午饭,朱高炽突然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访客。
“父、父王?”
朱棣甫一入京就面圣复命,回了别馆后,第一件事便是来看儿子。是故朱高炽万万没料到他这么快又能膺享被父亲探望的殊荣,受宠若惊想要坐起来,却被朱棣一把按了回去。
“你的伤还没痊愈,好生躺着。”停了一停,他又道,“父子两个,不必拘这些虚礼。”
朱高炽一时鼻子发酸,眼前朦胧一片。待抬袖子擦干眼泪,才发现刚刚模模糊糊看到的影子,竟是父王亲自端着粥碗,要给他喂食。
“应该是孩儿为父亲尽孝,怎么能让……”
“我说过,父子两个,不必拘这些虚礼。你的肩胛还没好全呢。”朱棣直接打断了他,把碗勺往前递了一递,微微笑了起来,“你小时候,为父就是这么喂你的。”
“父王……”朱高炽几乎是夹着鼻涕眼泪吃下了这一口燕麦米粥,却觉得是一生中最欢美的人间至味。
“等你大好了,为父再带你去打猎。这次都怪那果氏,害你吃苦了……”说到这里,朱棣的眼中划过一丝阴翳。熟悉的冷冽,看得朱高炽心头一颤。
“父王,这次真不关果尔娜的事!是孩儿自己不听劝,要去猎獐子。反倒是她,这段日子一直照顾我,孩儿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守了一晚没睡的果尔娜。每天睡着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除了瑛儿,也就是她了。果尔娜为孩儿着实尽心尽力,父王千万别责罚她……”
“好了,这些为父都知道。你先吃东西。”
朱高炽一向个性柔顺,不再强辩,乖乖地抿下了一口。
“听说,你想要娶她。”朱棣淡淡道。
朱高炽始料未及,一下噎到,双目大张,脸色憋红,一副想咽不能咽、想吐不敢吐的纠结模样,最后终于忍不住,伸头将米粥“哇”地喷在地上,接而连连咳嗽,牵动得肩膀腿上无处不痛。
这模样看得朱棣大不忍心,一边按住他的胸背连拍安抚,一边怪道:“为父又没骂你,你吓什么?”要骂也该骂那个臭丫头!
“父、父王……咳咳,那是很久以、以前……咳咳咳……果、果尔娜她……咳,我是想救……咳、想帮她,咳咳咳——没……没别的意思!”
朱高炽费力地在咳嗽间隙解释自己的用意,百般维护的姿态反而更叫朱棣生气——他到底是谁的儿子?站哪一边的?
“那个刁钻恶妇,你帮她做什么!”
朱高炽慢慢定了气,忍住疼痛,轻轻道:“果尔娜并不刁钻、也不恶……相反,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还和母妃有些像呢!”
朱棣一愣。
他的发妻徐妙纭,端仪华容,乖巧贞静。她在世时,一手打理王府上下,从未见有任何闪失差错,诚是一位无可指摘的贤妻良母。虽是父母之命的政治婚姻,但能得妻如此,朱棣着实庆幸。至于什么爱短情长缠绵悱恻,不过是戏文里的无聊桥段,他并不需要,也从无向往。尽管如此,对于妙纭多年来的陪伴照顾,他仍从心底珍重感激。
可或是因为妙纭的性情过于恬淡了,即便遇到委屈冷落,她也默默顺受,从不埋怨,令他有时忙碌起来,竟会忘记了她的存在……然而他自问,对于她,他心中的敬意从未衰减。在她故去后,他也愧疚自己未曾周到呵护、多多陪伴于她,倘若当初能多爱惜关切她一些,可能她便不会如此早逝……
说来炽儿的个性,与她十分类似,同样温厚谦和,同样恬静无争。偶尔看着自己长子的举手投足,他就会想起她来……
但——徐天晴??除了冒充的姓氏一样,她们两个还有哪点类同?!长相自是毫无相似,这性格更加差了十万八千里!
妙纭是何等温婉柔顺?同她坐在一道,心境便平如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