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护法猜得不差。晚辈姓徐,真名叫作天青。”天晴回望向彭莹玉,语声低重,满目真挚。
“徐……天青?”
“正是,雨过天青的天青。刚才那人因为种种缘故知道了晚辈真名,所以才那么叫的,加上汉话发音不准,容易说岔。从小时候起,我娘和沈家人就叮嘱,对外只能说自己叫沈智,切不能说自己姓徐,大护法刚刚突然发问,晚辈一下慌张,只得撇清了。但大护法不是外人,你认识我娘的,是不是?”
彭莹玉看着她,眼中百绪交织,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诉起。
天晴等了一会儿,小心轻问:“我娘从没说过我爹的事。他到底是谁,大护法知道吗?”
“哎……”彭莹玉叹息良久,又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我早该想到,你娘必是因为有了你,才脱离圣教,不光是因为对你爹有情……她是不想再利用你爹,更不想连你也被陈善利用,所以才……”
“利用我爹?我爹有什么可利用?他是谁?”天晴明知故问。看来彭莹玉之前并不知道度莲怀孕的事,但说陈善利用了度莲,又是怎么回事?只能一层一层慢慢剥了。
“你爹是……靖江王朱守谦。”
“什么?!”天晴故作惊讶,连连摇头一副打死不信的模样,“不不,不可能!靖江王怎可能是我爹?无论我娘还是沈家人,一次都没提过!况且,我是姓徐的啊!”
“她们怎么能提?怎么敢提?你娘逼不得已带你逃走,你不随你外祖姓徐,难道姓朱?还是随她那杀千刀的养父姓陈?”彭莹玉猛捶一下墙壁,大有哀恸之叹,“她定是怕暴露了你,才不敢留在你身边,宁可孤身在外流离,可怜度莲那孩子……如今生死还不知。早知有今天,我当初就不该听任陈善那厮胡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娘出身罗田,也是白莲教中人,沐侯夫人告诉过我,因为我爹去世了,我娘还有教务在身,怕我遇到危险,就把我寄在沈家做养子。现在大护法说,我爹是靖江王,我娘是为了我逃走的……当中难道还有什么曲折?还有我外祖父,他是谁?”
“你的外祖父……是天完皇帝徐寿辉。”
果然没错,瑛儿的外祖父、度莲的亲生父亲就是他!徐寿辉蕲州罗田出身,同洪武皇帝朱元璋一样,为元末红巾军领袖之一。早年他以卖布为生,相貌生得魁伟出众,加之行事豪迈正直,在民间极有威望。天下大乱时,群雄逐鹿,徐寿辉便与麻城铁匠邹普胜、宜春和尚彭莹玉等人,在鄂东一带发动起义,一度聚众百万,建立了天完政权。可惜国祚不长,彭莹玉“死”后,军事连连不利,天完军失守国都蕲水,被元廷打得节节败退,遁入梅山。天完八年,徐寿辉终被自立为王的枭将陈友谅杀死于采石。
彭莹玉神思遥远,缓缓道来:“当年我兵困瑞州向国中求救,这时却传来消息,说你外祖疑心我拥兵谋反,要向元廷献城,为此不肯再派援军。我进退难为,只能奋力一战。胜了自有话说,便是输了,也算以死明节,报了你外祖的知遇之恩。谁知恶战过后,醒来……居然不在阴曹地府,却在张全一的道观。而我麾下将士,城中老幼,早已一个不存,尽成了枯骨……
“他们……都是我的徒子徒孙。他们信我靠我,为天完抛头洒血,以为能得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天下,我却辜负了他们,背下污名,独自苟活!试问如何能够?如何能够!我想一死谢罪,却发现自己手脚皆不能动。呵呵!堂堂的天完国师,末了连自行了断都做不到!正想咬舌自尽,张全一却往我嘴里塞了一个馒头,说了句——‘你既信佛,当明天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如此大嗔大恸,实不应当’。
“我忝为佛门弟子,居然要一个道士出言教训!什么叫求死不能,当时是深受了……此役我折了腿骨,又伤及腑经,需要数月才可痊好。我求张全一向你外祖父带信,说我绝无反心,待伤愈后便立刻归去请罪,领兵再战元狗!他却摇头不应。我再三哀求,甚至破口痛骂,他也不理不睬,再不与我多说一句。
“最后我不饮不食,宁可一死。他同我对了三天,终于开了口,说天完无江山之寿,我就是回去领兵再战,也不过平添枉死冤魂,世间更多孤儿寡母罢了。我不信,骂他胡言乱语,帮元狗造势扬威,仍旧不肯进食。他又说,大都王气未终,远非百年可拟,如今虽被压制,东山定然再起。况且元廷留有后手,我若逆天悖理行事,除了连累众人身死,没有第二种结果。”
“所谓的元廷后手就是?”
“不错,就是铁木真百年前埋藏地下的大秘宝。关键蒙古传说,能集合四匣找到秘宝的人,就是铁木真的英灵天选,四大汗国如何能不臣服其麾下?到时林林铁蹄再踏入中原,光是抵挡,必然死伤无数……”
“所以……大护法就听了张全一的话,不再意图反元了?”
被她一问,彭莹玉心内作痛,后悔无及:“就因为那老妖道装神弄鬼!我以他宁冒泄露天机之险也要救我性命,就真的信了他的鬼话!”
从后来的事来看,这预言简直不能更准了,张道士被彭和尚那么说,也挺冤枉的。“大护法也不必骂他,天数变易,哪有恒定?张全一也未必说谎,兴许他当时真是冒了天险,想救人一命呢?”
“泄露天机,定遭反噬。可你看那张全一,至今活蹦乱跳游山历水,何曾有一点被反噬的样子?他向以大元遗老自居,赚我死心,不过是想帮元狗抢回天下罢了!”
要这样他还费老劲救你干嘛?心知这个和尚就爱钻牛角尖,天晴不好明说,只能另寻蹊径:“可最后外祖父他确被陈友谅所害,天完八年而亡,国祚不永,亦是事实……“
“要是我在,陈友谅那狗贼岂能得手!这还要怪张全一,说你外祖有倪文俊辅佐,天完起落自有天定。既然天意让彭莹玉战死,我就当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方是应天顺人,不负他冒险相救一片心意。我只得先在他处养伤,静观其变。
“谁道之后,天完就连征不利。待我伤好了,慢慢也查探出,当初造谣我有心谋反的就是倪文俊那厮!他早有狼图,可叹报应不爽,反被自己手下陈友谅所杀。原以为老天有眼,你外祖父身边总算有个忠的,不期那狗贼却学起曹操,挟持了你外祖父,自立为汉王!最后连你外祖父的性命都不肯放过……
“我当时乔装潜伏在陈友谅营中,只想救你外祖脱险。可待杀出血路奔到马鞍山下,他早已伤重难回……临终前,他对我哭诉,说他从未信过倪文俊的话,也认定我不会谋反,所以不管倪文俊如何挑拨,他都没有处置我家中亲族,俸米按月如常供给。我知他所言不假,如何不唏嘘?他怨我怎不早些回来,我又该怎么说?
“……他告诉我,说他有一名爱妃阇氏,已怀两月身孕。当初纳她,是因为相士称她有国妃之相,母格显贵,其子孙后嗣非龙即凤。如今他已命薄西山,当绝于此,陈友谅心狠手辣,也定不会放过他的孩子,唯有这个阇氏,尚未显怀,希望我能想办法保全她腹中孩儿,起码为徐家留下血脉。这个孩子……”
“就是我娘?”
彭莹玉点点头:“我曾想将阇氏偷偷劫出来,奈何陈友谅也听说过相士谶言,觊觎已久,马上就纳了她为妾,拢在身边,令我不好下手。没多久,她便报有了身孕。陈友谅该是觉得来之太快,不信是自己骨肉。可阇氏护犊心切,一口咬定之前未曾怀子,陈友谅只能先让她把孩子生了下来……”
阇妃……这位美貌妇人三经易主,终身困足高墙,最后爱子自戕,女儿再无缘一见,自己则在悲哀痛苦中死去。
“莲儿……我可怜的儿……”
国妃之相,绝色倾城,子孙显赫——又如何?
于她,只剩凄凄惨惨戚戚……
天妒红颜啊。
天晴心生悲怜,定了定神,接着问:“既知道大护法救走我外祖父,陈友谅必定会全力搜寻。后来大护法是如何逃脱的?”
彭莹玉叹道:“你外祖说,陈友谅若见不到他的尸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也好,阇氏和孩子也好,都在劫难逃。让我就把他弃在大路边,让陈友谅的手下看到带回,安了他的心,才不至于赶尽杀绝。可我始终没能狠心,不忍他的遗体再受糟践……
“没想到,陈友谅那厮果然辣手,居然另杀了一人,将他面容砸烂,还昭告天下,说是我为了报仇,背义负主,杀了你外祖父;他是临危受命,才在五通庙登基称帝,延续大统!呵!
“你外祖伤及心脉,陈友谅已断定他活不了了。只要我再变了过街老鼠,不敢抛头露面,那也独力难支,不成气候。从此之后,他便能一心一意去对付那朱重八了。”
话说至此,天晴才终于定下了心。
原本,她也听到过流言——彭莹玉弑主,陈友谅于是趁机夺权;可想到陈友谅一贯的为人,再见彭莹玉今日的样状,直觉又让她相信彭和尚是被冤枉的。如果他真的憎恨徐寿辉,当初怎会收留他的孩子?而今见到她这个“孩子的孩子”,又何必唠唠叨叨跟她述说往事,一刀杀了岂不干脆痛快?
果然一切都是陈友谅的毒谋。
“于是我外祖母就被陈友谅抢去……我娘就这样变成陈家的养女了?”
彭莹玉摇了摇头:“陈友谅为人多疑,心胸狭窄。阇氏报称有喜后,过了七月就生下度莲。偏偏她又长得结实健壮,比一般新生婴孩只大不小,陈友谅见了,当然不信是早产,便让陈善将度莲带出处置,对阇氏,只说孩子先天不足,生下便夭折了。”
“那后来是陈善大发善心,放过了我娘吗?”
“哼,他当然这么说,由头至尾,我就没信过!陈善这小子比他爹还奸猾诡诈,无利不起早,必是看阇氏受宠,想着有她女儿在手,便好叫她在陈友谅面前多为自己张罗。小小婴孩又不会说话,他找个人家一丢,毫不费力气。就是哪天真想要她的命,也不过反掌之间。”
“可仅仅过了三年,陈友谅兵败康郎山,殒命鄱阳湖,陈善也难容于张定边,只身出逃。照理我娘对他,应是再也没有用了。不料皇……朱重八又将阇氏纳入宫中……”
“国妃之相啊!觊觎神器者,只要听过那个谶言,谁能放过阇氏?哎,不过也正因这样,才救了你娘一命。据我所知,陈善曾拿度莲要挟她,要她毒杀朱狗贼,然而当时,阇氏已怀了潭王,心神恍惚之下,错失了机会,还让朱狗贼起了疑心,最后自己也送了命……只是这些,我都知道得太迟了!
“大护法当初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将陈善逐出教中的么?”
“当时若不是他带着你娘来投奔,你娘又口口声声叫他义父,我哪里会容他?就因为念在他救下了你外祖父唯一的骨血,我才网开一面。你娘被尊为圣教圣姑,陈善则在教中领香主之职。
“说实话,此人虽然心术不正,智计却殊绝常人,左右逢源的本事,我亦不得不佩服。也是他说,度莲是女孩儿,既不能成龙,便当为人凤,如今圣教只有和靖江郡王结盟,方可一图。
“我被他说动了心,想着朱守谦父母也是双双因狗皇帝而死,他心中怎会不恨?若有机会改天换日,怎会不肯?便派教众打点一番,趁他就藩到了桂林,把你娘当做婢女送进了王府,想先接近这少年郡王一段时日,试探他是否有反骨。可还不及一年……”
“我娘就逃走了。”天晴轻声接话。
“……她只留下书信一封,称叛教一事与靖江王无关,便逃得无影无踪。我猜她是动了真情,不愿继续利用朱守谦,才一走了之,急切之下派人四处搜寻,竟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
“那靖……我爹没有设法找过她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自此后,朱守谦性情大变,整日醉生梦死肆意□□,行事诸多逾越荒唐,先是被召回金陵戒谕,后又被贬去凤阳力田……才三十出头就积重而亡。我也只能相信,他对你娘亦是真心,你娘突然而别,对他的打击不比对本教小。知他病重时,我想着你娘或许会去见他最后一面,曾派人往京中查探,也全无消息……”
徐度莲为了靖江王,不惜遭叛教通缉,东躲西藏。要是连他将死都不来设法一见,那她很有可能已经……
彭莹玉似乎和她想在了一处,见她神色郁郁,抚肩安慰:“也未必定然。你娘决断果毅,远非寻常女子能比。或许她知道我和陈善定会派人在京师潜伏,才狠心不露面。毕竟斯人已矣,保护远在云南的你,于她才是重中之重啊。”
听他一说,天晴才回过了神,哀戚立刻被担心穿帮的恐惧所代替,拿出三分真心七分假装的哭腔,质问彭莹玉:“你们为什么要逼我娘?她一个女人家,怎担得起什么复国大业?害得我们母子失散,多少年了,我再也没见到过母亲,知道我爹是谁又有什么用?他都已死去那么久了……难道我能去找他的子女相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