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卫志微微睁大眼睛,但只一会儿,就从惊讶恢复成了平静的微笑。她的敏锐聪慧他早就知道,如今不过是再见识了一次,又有什么可怪呢。
“未必是,但无论如何,她总是紫娘的女儿。”
想到她当时决绝的回复,他仍然觉得心痛。“不是,不是!与你无关!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抛弃荣华富贵,跟你这个反贼亡命天涯?从今往后,我任紫与你再无瓜葛!”
彭卫志默了默,继续道:“紫娘她……身体一直很弱,当年拼死生下了寿春,元气大伤,整整有半年都下不了床。她说过,自己就好像把所有的活力、精气,都给了自己这个女儿。寿春刚生下来时,人人都夸赞她玉雪可爱,健康活泼。那一年正逢徐达北伐大胜归来,皇帝心情很好,连说寿春是祥瑞之女,爱若珍宝,还说紫娘的病气会过给孩子,为此将寿春交给了皇后马氏抚养。”
天晴嗯了一声。当年皇帝心情肯定很好,义父带回了四匣之一,破了谶语诅咒。皇帝自觉江山如铁桶一般,再无遗忧,恰时寿春出生,他当然把这个女儿视做祥瑞之女了。
“紫娘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却要交给别人,不能留在她身边。她又懊恼,又不甘,可不能怪罪皇后马氏,更不能怪罪皇帝,只能怪自己,想着把身体养好,就能抚养女儿了,一直逼自己多吃、多动,逼自己快点好起来。哪知她真正恢复,已是三年之后了。那时候寿春已经会认人,对她……总是很回避,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趁马氏不在,冲进中宫,从乳娘手上抢了寿春来抱,寿春却又哭又喊,一直挣脱,不肯叫她。”
天晴几乎可以想象到任妃的绝望。亲生女儿哭叫着不认自己,这是怎样的心痛苦楚?可对小小的寿春来说,母亲只有朝夕相处的先皇后。一个陌生女子突然出现,逼她叫娘,她当然会害怕会抗拒。
“皇帝也怪紫娘,说她吓着了孩子,责令以后只有马氏在场,她才能看女儿。紫娘心如刀绞,又病倒了,之后身体就时好时坏……寿春九岁那年,突然发了痘症,高烧不醒,紫娘哭求皇帝让她亲自看护,皇帝却说她本就体弱多病,万一照顾女儿不周,后果不堪设想,坚决不准。紫娘没有办法,只能天天闭门抄经拜佛,为女儿祈福,并许下誓愿,只要女儿能痊愈,她愿意一生茹素斋食,敬添香油,向佛祖还愿。”
“后来寿春公主还真的康复了,连疤痕都没留下。任妃娘娘深感定是佛祖显灵,佑护了她的女儿,就请旨到寺中静修还愿,也是在那里,遇到了卫志叔你。”天晴将故事补完,心中想——
士聪说过,他的祖先里有一位高官,却从未提及有位公主。她本以为或许自己根本搞错,人有相似,张是望姓大族,姓叶的全国也不少;没有血缘的人,亦可能长着一样的脸。那士聪所说的祖宗就不该是张之焕了。可今日彭卫志爆出如此惊天秘闻……
难道后来因为瑞安的身世,事情又生了变化?
“是……本教在京中设有眼线,为此属下知晓,这次主张削藩的诸臣中,正有瑞安的驸马、礼部右侍郎张之焕。燕王以清君侧为名,无论最后他战胜,或是与皇帝言和,这些人恐怕都难逃一死。瑞安的性格似她母亲,外柔内刚,如果她的夫婿有事,我怕她也会……”彭卫志说到此处,端正的脸上已哀色戚戚,“紫娘她已经不在了……我绝不能让她仅剩的女儿如此遭遇。属下来找教主,就是想请教主尽力说合,无论燕王决定如何惩戒,只盼望他能饶了那张之焕一命!”
望饶了张之焕一命……
只因为他是瑞安的丈夫。
“卫志叔能知道瑞安性情如何,一定有偷偷去看过她吧?”天晴问。
彭卫志脸色微红,轻微若无地点了点头。
天晴心中那阵无法言说的酸涩,突然被一种完全的暖意所取代。这是父爱,就像爹也一直这样爱着她,这样尽己所能、又默默无声地守护着她。
“不论这次结果如何……”天晴的声音柔软而坚定,“我答应卫志叔,绝对不会让瑞安有事。”
翌日,王府小校场。
“你还在那里摸什么鱼?不是要跟殿下去西征吗?”常遇春吹着胡子瞪着眼,一脸凶巴巴。
“我就待在营地里啊……”天晴弱弱无力地辩解。
“待什么待!敌人会管你在哪儿吗?因为你脚没跨出来营门,就不砍你了?人家抓住了你,你怎么说?我是路过的,和他们不认识,别打我,啊?”
天晴小小声嘀咕着这样也不是不行,可爹今天实在太反常了。
一会儿坚决不让她去前线,连她远远观战都要叽叽歪歪半天,一会儿教小家伙们习武防身又硬要叫她一起,好像马上就要千万人她往矣似的。护女狂魔瞬间变身魔鬼教练,男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快啊!
难道因为昨天大虎短暂失踪,刺激到他了?
“还发什么呆?次次叫你练功,都当耳边风!二公子小小年纪,武艺都甩了你十八条街!你还是打小我亲手教出来的闺女,你羞愧不羞愧!”常遇春点着她的鼻子骂道。
朱高煦正在旁边操练弓马,本来对这帮乡巴佬占他地方大不乐意,此时却听得心花怒放胸臆翻腾。这么多,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爽过!简直想把常遇春抱住亲两口!
徐师傅我错了,你才不是什么糟老头子,你是我人生的知己啊!!
天晴莫名又委屈,走近一步低声道:“爹,这里总归还是我的地盘,给点面子啦。”随后立刻高了高声音,“我还没使劲呢!我厉害起来多厉害你知道啊~别逼我不孝啊爹!”
常遇春却完全不接她意思,冷笑道:“怎么着?现在翅膀硬了,能打你老子了?有本事就来啊!来!动手啊!”说着顺手倒提起一把偃月刀,就着棍头对天晴一顿狂点。
“喂喂!喂!差不多得了,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好了啊爹!”
天晴软硬皆施无果,当然不可能真的还手反击,更不能乖乖撅屁股挨打,一个箭步跨出,准确抓住了一边小融的右臂将他一甩,当盾牌护在自己身前。
“咿?表、表舅公别打别打!停一下!是我啊!”小融正在指点大虎枪术,自己什么兵器也没拿,一时慌里慌张,胡乱挥着手叫道。
“干你屁事!让开!让我教训这丫头!”
“不、不是我不让,这不是她拉我吗?哎!哎哟!打到我了啊表舅公!”
“说了叫你让开!你傻杵着干什么!!”
“我怎么让?哎!哎呀!别打了!停!停手!我帮你制住她!你抽她——表舅公快啊!”小融嚷嚷着,回身反抓住天晴双臂,硬要把她扭送到他跟前。
“好!你就这样稳住别动!喂喂、怎么回事?喂!喂喂——”
原是天晴被小融抓住,并不挣脱,一见爹要冲过来,就把小融再猛力往后一甩,这样又变成了他背对着爹。有道冤有头债有主,小融还隐隐生着几个月前那一巴掌的气,当然不肯平白无故再替她挨揍,叫叫嚷嚷,连拉带送,要把天晴再拽过去受罚。这样你来我往,两人就着一股离心力绕圈,反而越转越快,越跑越远。到了校场边沿,天晴索性拖着小融狂奔起来,看得朱高煦等人哈哈大笑。
他俩从小时候就这样,小融一边高喊“表舅公我是你这边的!”一边阳奉阴违帮天晴逃离战场。两只小猴子,他拦又拦不住,追又追不上,只能跳上土坡大骂“有本事你俩小崽子都别回家!”接下来该干嘛干嘛。过了半天,大家也都自动失忆,方才的吵闹如同没发生过。再来一次,还是同样光景。
大海曾经打圆场:“小孩子都是这么闹腾的,等长大自然就懂事了。”岂知所愿皆空,一对姑侄加起来都四十多岁了,依旧是这副德性。
“哎!”常遇春大刀一伫,但觉满心担忧。
这两个孩子啊……
建文元年十二月十九日,朱棣按计划出师攻打大同。十二月二十四日,燕军抵达广昌,守将杨宗迎降。建文二年正月,燕军至蔚州,守将王忠、李远投降,大开城门接纳大军进驻。时值一月将尽,燕军经安阳奔赴大同。
大同正是朱棣连襟代王朱桂被幽禁的封地,军事意义极其重大,目前由大将陈质接管负责全城兵马,严阵以待燕军。李景隆在德州得到朝廷调令,立刻派兵北上救援。可此时恰逢一年中最严酷的节季,王军又多是南人,披冒霜雪行进极不适应。兵士手足皲瘃,冻伤极多,有的甚至只能靠砍趾断指尽力保全手脚,状况苦不堪言。
而同样寒□□军,燕军这边情况就好得多了。熟门熟路、衣物粮草准备万全不说,有了各降附的城卫接应,补给更是从容。此次刘齐望是随队军医之一,郑攸宁家学渊源,加之常住北塞,于抗寒保暖、手足护理都大有心得,秘方妙招简便又多样,也应邀跟着大队负责保障。神医侠侣双剑合璧,天晴和其他军医倒没什么事做了。除了他俩忙于后勤累成狗,要论精气神,燕军的军容面貌甚至比出发时还好了一些。
“这阵子可真辛苦阿姊啦……”这日夜里扎营安阳,天晴主动请缨替攸宁马杀鸡,小手捏捏,粉拳捶捶,乖巧得不得了。
“现在才知道我辛苦,未免太晚了些吧?”郑攸宁惬意得眯起眼睛,嘴上却嫌弃。“这么替我捏两下就算补偿了?”
“那当然不够了!当当~”天晴拿出水囊,“猜猜看,里面是什么?”
郑攸宁笑着白她一眼:“军中可不能饮酒。”
“怕啥,咱俩又不是军人~”
二人嘻嘻哈哈酒过三巡,郑攸宁忽而道:“天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呢?”
“嗯?”
以后么……天晴从来把自己当成打工仔一只,诚然跟着眼前这位老板前途很好,可伴君如伴虎也是真的。况且她一不指望出人头地,二没可能金玉满堂,如今最好的愿景,就是事成后,得到一点跟付出匹配的赏赐,做个自由自在的freelancer,陪着老爹挑个可心的地方再度归隐,该吃吃该玩玩,快快乐乐过余生了。
是故每次和朱棣对话交谈,她都保持三分玩笑七分认真,既不能让他认为自己敷衍工作以后过秋算账,也不能让他误会自己将舍生忘死终身追随免得心理落差。
好在她和朱棣相处向来松松紧紧,虚虚实实,做起来并不难。
反正他需要她这吉祥物也就一场仗的事,总不可能打上个十年八载吧?
“想过呀~等到王爷当上皇帝,咱们村也不用再躲在山里过日子了。大表哥和小融都能回永修认祖归宗,到时候让王爷再封师兄一个什么伯,封阿姊你个什么夫人做做~阿碌如今在军中表现也很好,每次打仗都很卖力,指不定以后也能封个大官儿呢!”
郑攸宁幽幽叹了一口气:“你和雪绵一样,认定的事,少有落空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天下会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么?这次,当真是赌上了全村性命了。说实话天晴……王爷他,真的信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