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母亲,是不是Charmaine Dou?”
Charmaine Dou,杜雪绵。
一瞬间,所有曾让天晴心疑过的细节,严丝合缝地拼接成单一而笔直的线索,直点出最后的结论。
“你话你係……你係郑尤力?!”虽是如此,她仍旧不敢相信,开口用粤语发问。如果她错了,如果他只是碰巧从卢家村的谁口中得知了她母亲的名字,他一定会很疑惑,不知她在说什么。然而很快,她听见了他的回应,简短却清晰。
“我係。”
他真是尤美的弟弟!
二十年前,不,六百年后被卷入那场爆炸事故的见习生!他没有死,和娘一样,来到了这个时空,成为了另一个人!他只身一人来找她,不因为仓促未及通报,而是深思熟虑,不想让别人发现她的秘密;打断她开启Qkey,并非误打误撞,是因他清清楚楚知道,她要去的是哪里……
天晴百感如涌,几乎要流下眼泪——原来她并不孤独,终于、终于,她不必再孤军奋战了!
“尤力!我见过你家姐,她一直一直很挂念你,我、我有好多事要同你说!”
她拉着他,将自己的奇遇、与士聪的相识别离、她回到这里后所作的一切,统统告诉了他。尤力只是静静地听,时而点头,时而沉思,平静得仿佛所有都与自己无关。
天晴兀自不觉,仍是说着:“……如果我回去,就可以救我爹了,他不该死的,这样不对!他们都不该死的……你能明白我,你一定能明白我!对吧?对!你应该跟我一起回去,尤美姐还在等你呢!我们一起回去!”
“我不会走。”出她预料,尤力退了一步,“我在这里还有未竞的事。”
“什么未竞的事?”
“你忘了,我现在是郑和,我还要出使诸国七下西洋。叶士聪也告诉过你,历史不可以更改。”他顿了顿,道,“天晴,已经发生的事,谁都奈何不了。勉强逆转,可能只会令自己更加后悔罢了。”
天晴大失所望,松脱了抓着他的手,用力摇头,满心都是愤怒的抗拒:“这都是你们的推断,你们一个个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你想靠叶士聪救你爹。可就算他能计算精准,正好回到你爹死之前的时间节点,让他逃过一劫,后面要怎么办?颠覆了既成事实,蝴蝶效应,世界可能随之发生巨变,你有没有想过?”
“我就是想得太多!现在我只想试一试,又能有什么损失?反正朱棣总会赢的!”
“你没法肯定。”
“我当然能肯定!你也能肯定!不是吗?”
两人一个出奇地暴躁,一个格外地沉静,让这场对话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仿佛不在同一个时空进行。
“就因为我这也怕,那也怕,除了帮他,什么都不敢做,我爹才会……”天晴此刻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分外沙哑。“你说的世界巨变,也只是可能而已。就算真的如此,只要我爹能活过来,谁管他几百年后洪水滔天!”
尤力心叹,她没有疯,却在拼命抗拒着自己的理性,不愿再冷静思考。“你可以不管几百年后,但是天晴——眼前的这些人,你能不管吗?卢家村两百多口人,还有袁融,你都不管了吗?”
“小融已经是瑛儿的丈夫,朱棣不会害他的!他也希望大表哥能活过来!”天晴坚持道。
“好,不说袁融,别人呢?你的师兄师嫂、卢家赵家、花姣姑娘、乌芒族人,还有白莲教你的故人……今日你拿了羽印一走,等同叛逃,就算我不说,燕王不过半天就会发现。他确实处置不了你了,可你留下的这些人死活,你有想过吗?”
“你少来道德绑架我!”天晴叫道,“只要士聪可以让我回到更久之前,他们就都不必死!”
“你之所以假传燕王指令,把鬼力赤放走,自己偷拿羽印,就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实在不行,可以栽赃嫁祸到鬼力赤头上——东西是他拿的,你的人是他绑的,燕王想算账,就去找他算。
“因为你没把握叶士聪能够做到;更没有把握,他一定会为你做。我虽不认识叶士聪,可听你说的话,也能想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唾手可得的名利、财富他都能干脆放弃,就是被威胁得快死了,也不肯说出实情。他对于原则有多坚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真的觉得,因为你哀求或者胁迫,他就会放任你改变历史、让世界大乱吗?”尤力道。
“所以我才要你跟我一起回去啊!你也参与过Chanel X的研究,你们两个一起,一定有办法的!”
“我当时只是个见习生。而且,我说过,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不能帮你。”
“你不帮也没关系,有士聪就可以!他很单纯的,只要我不告诉他,他一定会……”
“他可能单纯,但绝对不是傻瓜,你既然指定时间节点,他当然能猜到你是要干什么。更糟的是,如果他对过去无能为力,你再回来时,很可能将面对所有人的死亡。或许,朱棣能照样做他的皇帝,而你,却除了愧疚、悔恨、自责,一无所有。天晴,朱棣不是傻瓜,你的伎俩骗不了他。你心里也很明白,这是场豪赌,而你几乎不可能赢。只是你现在太痛苦,太绝望,才什么都想试一试。我懂你的心情,或许在这世上,我是最能理解你的人。你走过的路,我可能都试过……”
“那你又不肯回去!”天晴嘶吼道,“我爹就必须死吗?大表哥他们必须死吗?我不甘心……你叫我怎么甘心啊!!”
“我明白,我明白。”尤力缓缓按住了她的肩,“你不甘心,所以想要从头来过,逃避自己的错误,拒绝接受事实。但,有时候,人们所犯下的错误,也是正确的一部分。这个道理,我在很多年后才想通。
“天晴,你有没有考虑过,历史有不止万亿种可能,为什么最后,会成为我们所知道的样子?”
夜风如墨,把他的每一个吐字勾勒得格外清晰。
“所谓历史,不过是所有人所有行为叠加后的呈现。这些行为的发生,和对错无关,或者应该说,一旦成为现实,那它就是正确的,是唯一的。只是在这之前,没人能达到全知状态,也没人能预判出结果……”
“海森堡测不准原理,我知道。”天晴打断道。
“嗯?”尤力微感讶异,但很快点了点头,“是的。天晴,正因为我们都是凡人,无法全知全能,每一个人,在可以影响自己命运和历史进程的时刻,有心或无意,都只能做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选择。在你的位置,做你认为对的事——这是所有人的使命,同样也是你的使命。现在,我希望你问问自己,你真的觉得,拿那么多人的命做赌注,改变历史救回你爹,这件事对吗?”
明明语气淡然,声音轻轻,不知为何,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正中红心。她就像被一片绵绵无尽的天罗地网缠住,极力想挣扎,却逃不脱、动不得。
“不对!不对!你不要在那边绕我!”天晴狠狠摇头,愤然甩开了他,“你现在不过就是个死太监罢了,装什么人生导师!”
尤力对她充满攻击性的言辞并不介意,反而自嘲地笑了一笑,让了半步:“我确实教不了你什么。所以我只能把我知道的一切信息、和可能造成的结果告诉你,判断终归需要你自己来做。话我已经说完,如果此刻,你依然认为冒险救回你爹是正确的,那我只好假设,这也是合理的,或许这才是历史该有的走向……羽印就在你身上,你现在就可以按下Qkey。我不会跟你走,但也绝不会再阻拦你。”
“那最好!”天晴跨步一把夺过Qkey,捏着它,几乎快要捏碎。拇指明明已经放在按钮,却忍不住颤抖,迟迟摁不下去。尤力果然践诺,只是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也不阻止。
天晴僵持在原地许久,念头就像弹珠,一个接一个撞进她的脑子里,凶猛得让她发疼。
“按下去!”
“只要按下去就可以了!你之前就做过,这有什么难?”
“你做得到,你可以!”
“你一定能救所有人!”
“没问题的!一定没问题的……”
“徐天晴,你要相信!你一定可以!”
“你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