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苗佯装一副楚楚可怜状,趁机问道:“公子,其实奴家也喜欢书画,可是引以为憾的是,从未有人教过我什么。有时候看丹青妙手作画,总觉得那笔触好生神奇,可以描摹大千世界,可以传达内心,便也想着附庸风雅,赏画、品画。不知公子可否告知奴家,这些丹青画的都是些什么吗?”
忠尧瞥了一眼门口,见仍旧无人前来,念她好学无师,便微微一笑道:“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茶香墨韵,书里芳华,书斋中的风雅,从古至今亦悠然。画亦不外乎如是。”
说着,他走到下一幅画前,指着那《洛神赋图》说道:“此画为《洛神赋图》,改编自三国时曹植的《洛神赋》。在存世的古画中,这是从诗词文赋中改编而来的开山之作,为东晋顾恺之传世精品。顾恺之堪为一代巨匠,在他之前,无人重视画匠,许多画师作了一幅画,但却连名字都未能留下,以至于姓名失传;在他之后,琴棋书画为文人所推崇,画师可青史留名。顾恺之作画,线条若春蚕吐丝,轻盈流畅、安静连绵。”
花苗似乎听得颇为认真,不时点点头,一副恍然顿悟的模样。
这时,忠尧走到另一幅画旁,指着墙上所挂的《游春图》说道:“此乃隋朝展子虔所作的《游春图》,绢本青绿设色,算是现存最早的山水画卷了吧。一眼望去,青山叠翠、花木葱茏,湖山佳境,波光粼粼,咫尺千里之势,尽现方寸之间。”
言讫,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幅画说道:“这幅是《送子天王图》,乃唐代‘画圣’吴道子所作,其画作人物生动,衣袂飘飘。吴氏作画的特点是线条狂放有力,吴带当风。他与顾恺之相比,两人堪称一动一静,一疏一密,画风截然不同。”
品评完《游春图》与《送子天王图》,忠尧缓步向前,在一幅仕女图面前停了下来。
那花苗忽然眼前一亮,兴奋地指着那幅仕女图说道:“这幅画我知道,是《簪花仕女图》!”
“嗯,姑娘好眼力。”忠尧微笑着颔首,“这是唐代周昉所作的《簪花仕女图》,色彩艳丽,乍看之下便有宫廷富贵休闲之气扑面而来,贵族妇女相伴的,不外乎叭儿狗、团扇、拂尘……”说到这里,忠尧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陷入了沉默,目光凝睇着另一处微微有些发呆。
花苗没有注意到忠尧神色的变化,她依旧假意欣赏着那幅《簪花仕女图》,佯装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欣然问道:“公子,你方才说这幅画是出自哪位画师?”
忠尧却没有答话。
那花苗心中纳闷,遂回头瞥了一眼,却发现忠尧的目光落在了旁边的那幅《潇湘图》之上,可以很明显感受到他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花苗一时不解,诧异地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忠尧忽然悲从中来,喟然叹道:“这是五代时董源所作的《潇湘图》啊!落日孤烟过洞庭,黄陵祠畔白苹汀。欲知万里苍梧眼,泪尽君山一点青。五代时国家分裂,民不聊生,北方的荆浩以画崇山峻岭闻名于世,南方的董源以长卷展现南方山水,江湖纵横、丘陵连绵。为了突出丘陵,董源使用了‘披麻皴(cūn)’与‘点苔法’,成为‘南派山水画’的开山鼻祖。可是他画的南方,不就是眼下南渡之地吗?与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放在一起,画中的美好与骨感的现实两相对比,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花苗不知为何忠尧会如此感怀,遂问道:“公子为何如此感伤?”
忠尧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虑,他惨然一笑,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须知一寸山河一寸血啊,祖祖辈辈不畏生死,披肝沥胆,誓死戍卫的地方,丧于贼虏之手,何时方能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花苗听罢,微微蹙额。不过,她无甚家国情怀,自然无法感同身受,故而只是略略一笑,旋又说道:“这只是一幅画而已,公子不必过于忧伤。不知公子可否再为花苗讲解一下这《千里江山图》?”
忠尧沉默了一下,重新收敛神色,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道:“好吧。王希孟是一名少年天才,平生仅凭一画而流芳百世,名垂千古。其十八岁入宫,二十岁左右去世,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千里江山图》是他的成名之作,也是绝笔之作,还是他存在于世间的唯一凭证。
《千里江山图》采用了‘移步换景’与郭熙提倡的‘三远画法’,充分利用高远、深远、平远进行穿插。他的技法,继承了李昭道以来的青绿山水,用笔极为精细,在蓝绿色调中寻求变化,又糅合了披麻皴(cūn)技法,富丽而爽朗,意境雄浑壮阔,气势恢宏。
此画用整绢一匹,以长卷形式,画山峰起伏、江河浩淼之景,于山岭、坡岸、水际中点缀亭台楼阁、茅居村舍、水磨长桥,以及捕鱼、驶船、行旅、飞鸟等,描绘精细,意态生动,于疏密之中讲求变化,气象万千。
全图以大青绿为主调,山脚、屋墙、水天交接处用深浅各异之赭石色渲染,屋顶用浓黑,人物多粉画,用笔敷彩精细,轻重浓淡生动活脱,灿烂艳灼,美不胜收,故千里江山秀丽多姿,雄伟壮观。
他一点一画均无败笔,远山近水,山村野市,渔艇客舟,桥梁水车,乃至飞鸟翔空,细若小点,无不出以精心,运以细毫,人物如蚁,不可胜数,生息劳作,生动活泼。”
“原来,赞美一幅画竟然可以到如此境地!看来拍马屁也得腹中有点墨水才行啊!”花苗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喃喃自语起来。
忠尧一愣,转过头来问道:“你说什么?”
“哦,没、没说什么。”花苗一怔,尴尬地笑了笑,连忙摆手道。
忠尧缓缓说道:“据说,王希孟十三岁入画学,三年后毕业,却在进入宫廷画院的考试中挂科,被徽宗召入禁中文书库,誊写文书、整理资料。然而,他并不死心,仍然挤出时间画画。逮住机会就托蔡京给徽宗献画,经过蔡京的多次提拔和力荐,徽宗终于对这个天赋异禀的少年另眼相待,亲自教其作画。不出半年,便有了这《千里江山图》。”
花苗边听边思索,忽然问道:“公子,这些秘辛你怎么知道?”
“这幅画卷后的隔水黄绫上有北宋六贼之一的蔡京的题跋呀,上面说的很清楚。”忠尧呵呵一笑,说道,“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啊,原来是这样……”花苗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此画并无画师款印,依公子方才所言,蔡京的题跋中只是提到了‘希孟’二字,并未说就是‘王希孟’啊!或许,这幅画是张希孟、李希孟、花希孟、米希孟画的,也说不定呢!公子,您说对吗?”
“呃……”忠尧被花苗这么一问,顿时愣住了。
“好个小丫头,我以为你天性率真,懵懵懂懂,不料问起问题来竟然刀刀见血啊!”忠尧在心中哀叹了一声,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姑娘说的没错,后世推断希孟姓王,乃是凭一首流传于世的宋诗“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亲传笔法精。进得一图身便死,空教肠断太师京。”
“好吧,原来他姓王是这么来的。”花苗翘起嘴角,微微颔首,话锋忽然一转,又问道,“可是,花苗有一事不明,既然他如此有天赋,怎么进献了一幅画就去世了呢?”
忠尧警惕地瞟了那花苗一眼,淡淡答道:“关于王希孟之死,通常有两种说法,一是其身子体弱多病,过于羸弱;二是其恶时风,多谏言,无果,奋而成画,曰《千里饿殍(piǎo)图》。此举激怒了徽宗,遂将之赐死。”
“《千里饿殍(piǎo)图》?怎么从未听说过啊?”花苗一脸茫然地问道。
忠尧淡然一笑,嗟叹道:“相传,徽宗对于这幅奋发而作、横空出世的《千里饿殍(piǎo)图》甚为惊疑,遂锁此图于铁牢,不得见人,而封天下悠悠之口。故而,此画成千古迷踪,可叹世人不得而知也。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法,称王希孟躲进了《千里江山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