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那青衣壮汉硬着头皮又点了一些吃食,一边继续吃,一边耐着性子等着。
忠尧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好笑,他端起茶盏啜饮了两口,小声提醒道:“他继续,我们也继续。”
黎诗会意,立即故作顿悟状:“噢,原来是这样啊!那……那王安石也去抢过女婿吗?”
“抢过,当然抢过了!”忠尧笑了笑,连忙接过话茬,“话说王安石啊,有个二女婿,名唤蔡卞,这个蔡卞就是他安排家丁从金榜下抢来的。”
“王安石也不能免俗,也加入捉婿大战啦?”黎诗嘻嘻一笑。
“父母为了自己孩子,总是操碎了心,他也是人嘛。”忠尧笑道,“试问,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一个好的夫君,有个好的归宿?”
“这倒是。”黎诗点了点头,又问,“那这蔡卞是何许人也?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他该不会是跟那个蔡京有什么关系吧?”
一边监视的青衣壮汉听着二人一唱一和,是又气又急,内心抓狂,整个人都快崩溃了。但为了不被人看穿,他也只能默默低下头,——难过、咬牙、愤恨。
可当他抬起头来时,还得装出一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样子,也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也只能算他自己倒霉,谁让他碰上的是个难缠的家伙呢!
另一边,忠尧却眉飞色舞,说得更欢了。
只见他表情夸张地“哎呀”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还真有关系!这蔡卞呢,其实就是蔡京的弟弟。二人于同一年中了进士,时任宰辅王安石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先把蔡卞给‘请’到了府上,蔡卞心花怒放,当即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做了王安石的乘龙快婿。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来蔡家人也都跟着沾了不少光。蔡卞后来还加入了变法阵营,成了新党改革派中的得力干将。
不过呢,到了蔡京做了权相,当他有样学样去榜下捉婿时,却失败了。”
“他居然失败了?蔡太师碰了一鼻子灰?”黎诗颇感好奇,不知不觉瞪大了眼睛。
“名声太那个,没办法啊。”忠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笑嘻嘻又道,“及第士人中也有不少人铮铮傲骨,不媚权势。蔡京相中的是新科进士傅察,欲妻以女,想把自己女儿嫁给他,但这个傅察却不置可否,以沉默来应对,坚决不答复。”
“如此说来,这傅察还有些骨气。”黎诗赞道。
“这中了进士后的‘洞房花烛’,看似令人艳羡不已,实则是在选择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与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呐。”忠尧呵呵笑道,“状元郎冯京拒绝成为皇亲国戚张尧佐的女婿,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是件幸运的事。但也不是每一个人的选择都会那般幸运。到了山西进士王诜(shēn)这里,他的选择可就有些无奈了。”
“王诜(shēn)?”黎诗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奇地问道,“是牵涉乌台诗案的那个驸马都尉王诜(shēn)吗?”
“对,就是他,他也是苏东坡的好友。”忠尧颔首道,“神宗朝时,官家一母同生的妹妹蜀国大长公主,想自己挑选未来夫婿,神宗为了这个亲生妹妹,破天荒开了先例,同意她去金榜下挑选自己看得中的如意郎君。
结果,她一眼就相中了风流多才的山西进士王诜(shēn)。这头公主倒是满意了,那头王诜(shēn)却是失意了,真是悲喜两重天呐!
因为本朝开国之初,汲取过去外戚专权、祸乱朝纲的教训,便立下祖制,为避免外戚掌权作乱,凡是皇亲国戚,一律不得担任实职。
王诜(shēn)迫于无奈,成了驸马都尉,就此葬送了自己的大好仕途。男儿一展雄心抱负的心愿落了空。可想而知,他内心是有多么抗拒,甚至还有深深的怨恨。故此,自结婚伊始,他便愁眉不展,整日以寻欢作乐的方式来打发自己无聊的人生。
尽管公主很贤惠,也是好妻子,但强扭的瓜不甜啊。所以,王诜(shēn)一直对公主以冷漠相待,甚至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情来故意气她,甚至羞辱她。
即便公主去世,王诜(shēn)也是无动于衷,一副无关痛痒、漠不关心的样子,神情极度冷漠,唯有神宗与母亲高滔滔高太后二人抱头痛哭。
公主因病去世后,随侍宫女忍不下这口怨气,遂告发王诜(shēn)一贯冷落欺辱公主。神宗闻讯勃然大怒,于是即刻下令将他贬官发配,得知王诜(shēn)宠妾灭妻后,又愤而下令将王诜(shēn)的宠妾痛加责打,再送与军士为妻。”
黎诗听罢,不禁感慨万千,幽幽叹道:“唉,不曾想一桩看似美满的婚姻竟演变至此,成了这般模样。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真是可惜了。
这榜下捉婿表面看似风风火火,可是背后也衍生出了诸多问题,甚至是悲剧。
此风着实令人一言难尽,也许毁誉参半才是对它比较中肯的评价。就譬如说为了钓到进士婿,富商豪户居然拿出千余缗(mín)‘系捉钱’来诱惑士子,照先前的情形来看,我估摸着,这自愿上钩者亦有不少吧?”
“此等论财娶妻之举,确实不妥。”忠尧叹了一口气,说道,“市井驵(zǎng)侩(kuài)出捐万金,若士子贪图钱财、不顾廉耻,就此从之,则有损名节,玷辱恩命,刚刚及第释褐便是如此,日后恐仕途堪忧,有贪赃枉法之虑啊。
不过,话说回来,‘榜下捉婿’也反映了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即与前代相比,平民百姓的婚姻观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发生了重大变化?什么重大变化?”黎诗有些不解。
忠尧正色道:“古时婚姻历来讲究‘门当户对’,嫁娶的对象有着严格的门第限制,魏晋南北朝、隋朝至唐朝中期,这种情况表现得尤为明显。彼时,门阀盛行,世家大族千年不倒。一旦长久固化,其结果不言而喻,纵使掰着脚趾头也能想得到。
门阀制度到唐朝中后期开始逐渐衰落,历经五代,至本朝时,门第观念已然淡薄了许多。取而代之的,则是两个择偶标准:一是个人才能,一是家资钱财。
较之前代的门第婚姻而言,本朝的观念的确是有了不小的进步,不过对于后世而言,论财而婚,何尝又不是一种滥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