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藏在袖中的左臂兀自在隐隐作痛,便是三日前被号称“云游在外”的老道士抽的。
但老和尚多年来被自在门一代又一代的弟子们磨砺得心性极好,仍是耐着性子自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经书递给了叶燃,叶燃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一眼便瞥见封面上写着三个字《清心咒》。
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令师弟心性偏激,偏又是良才美质,还望叶师侄善加引导,莫使他走上邪道,否则悔之晚矣。若他狂性大发时,可以此《清心咒》相导之。”
叶燃心中微恼,面上却不显,做足了洗耳恭听教诲的模样,待见不空转身欲走,方扬声笑道:“不空大师,了尘师兄在我门中清修十数日,此时也应随大师回寺啦!”
早就躲在转弯处的三师弟听到她这句话,一拉身边的了尘,笑嘻嘻地现了身,先朝不空行了一礼,又朝了尘行了一礼,才道:“了尘师兄慢走,有空的时候再来看我们啊!”
那了尘是个胖大和尚,听了这句话,竟是浑身一颤,连声道:“不,不用了。”说罢偷眼看了一眼叶燃,双腿不知不觉便有些颤了起来。
不空双目精光迸射,淡淡道:“了尘你不明是非,擅伤同道,又妄动无名,连犯我寺中五大戒七小戒,回寺后便去后山种菜五年罢。”
了尘面色灰败,却不敢有违方丈法旨,只得躬身应了。
后山种菜是大悲禅寺中专以惩罚犯戒而又不足以逐出的武僧,受罚者需得暂封武功,担水施肥收割俱都只能靠本身体力,且生活极为清苦,因此一蹶不振者大有人在。
却也有人因此磨砺心性,自此突飞猛进。
叶燃虽有不满,却也知道不能逼得太过分了,遂笑而不语。
不空亦不再多言,唯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领着了尘飘然而去。
叶燃领着师弟师妹们躬身行礼相送,待直起身来时,面色已寒如凝冰,扬手虚点了数指,解了那俊美少年身上的穴道,冷声道:“叶灼,跪下!”
叶灼毫不犹豫地便跪了下来,双膝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一阵剧痛传来,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随即便觉背后被什么重重地连击了三下,火辣辣地疼痛涌了上来,他闭了闭眼,知道这次叶燃是动了真怒,当下跪得越发规矩懂事,连动也不敢动上分毫。
他方才便已看到了她腰间挂着的“自在剑”,乃是本门镇派信物,本身并非什么宝物,只是传说本门祖师凭一柄木剑悟道,破碎虚空而去,后人便取同一棵树的枝桠制了此剑以供追思。
历来由司刑罚的门中长辈所佩,见剑如见人,大师姐定然是向岳师叔祖求来的……
只听头顶叶燃冷笑道:“第一下,是惩你不尊师命,未满十八岁就擅自下山;第二下,是惩你擅开杀戒,那知县虽与你有血海深仇,但他府中杂役丫鬟乃至西席先生,却不曾参与过灭村之事,却险些被你连累丧命,何其无辜;第三下……”
她顿了一顿,似是更怒,道:“你年纪尚幼,打不过了尘也是常事,为何不说自己是本门弟子?若非冷师兄办案路过认出你,岂不是要被他打杀当场了?”
叶灼怔了一怔,抬头忍不住辩解道:“我是怕连累本门声誉……”对上叶燃眼中怒火,登时没了声音,半晌才嗫嚅道:“我,我错了,师姐你别生气。”
众人尽皆噤若寒蝉,竟是你推我我推你,没一个敢出声的,只听叶燃沉声道:“三师弟,带他去祖师像面前跪着思过,想不明白便不用起来了。”
说罢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复回头冲众人道:“谁也不准替他求情!”想了一想,又道:“也不准偷偷去送东西!”
“是!”众人答应得极快。
坐忘峰顶,观心堂中。
祖师画像高悬,三师兄恭敬拜过,又上了香,方转头对跪在地下的叶灼道:
“大师姐为了逼不空出面,连她去年在摘花会上得的‘摘花令’都用上了,中州八大派当代的精英弟子听令尽出,不然你以为凭咱们几个的本领,还真能把大悲禅寺那么多和尚,出来一个就绑一个吗……”
摘花会五年一次,仅限各派二十岁以下的弟子参加,当年魁首可得“摘花令”一枚,持此令者可命当年与会者做一件不违背天理良心,不违背正道侠义,不轻易取人性命之事。
往届魁首往往以此令召开一届“摘花小会”,在自家地盘上比武论道,几乎已成惯例,也间接奠定自己在这一代弟子中的领袖地位,可说是年青一代中颇为重要的信物。
叶灼一听之下便急道:“她怎么能,怎么能把‘摘花令’用了呢?”
话一出口,立时便已知道了答案。
师父一年里倒有三百六十天是在外云游的,大师姐武功再高也只是晚辈,岳师叔祖昔年立下重誓绝不离开逍遥峰,若是不用“摘花令”,自己还不知道要被大悲禅寺的那群和尚镇压多久。
果然便见三师兄神情古怪地看着他,拍了拍他肩膀,叹气道:“你是在和尚那里饿傻了罢,师兄给你去找点肉吃。”
他此时心中虽仍觉得了尘是个夯货,但不空方丈颇为仗义,却不能再以秃驴称之了,遂口称“和尚”云云,自觉已是十分给面子了。
说完又朝祖师画像合掌拜了一拜,口中小声说了两句诸如“待会儿给您也供个猪头”云云,便推开门跑了。
叶灼跪在小师妹特意找来的柔软蒲团之上,身上披着二师兄送来的夹衣,面前装了满满一海碗的饭菜,寥寥几根青菜之下是满是大块的肉,是方才五师兄鬼鬼祟祟偷渡进来的晚饭。
纵然此时山高露重,夜深风寒,他独自一人被罚跪在祖师面前,心中却并不觉得孤单。
他本是无名无姓,天生天养的孤儿,若不是被师姐从死人堆里救上山,此时早已化成了枯骨。
自在门救回的孤儿不少,大都随着祖师爷姓“岳”,唯有他一口咬定要跟着师姐,她姓叶,他也要姓叶,她名“燃”,他便央着师父起了个“灼”。
叶灼缓缓抬头,看向香烟缭绕中的画像,祖师清癯面容上双眼微垂,仿佛正在注视着自己,他上山十年来随着师姐前来参拜过无数次,唯有此时他是真正怀着敬意,深深地垂下了头,低声道:“弟子叶灼,伏愿师姐平安。”
三年后的“摘花会”他一定要想办法夺一枚“摘花令”回来……
叶燃此时正在掌门房中翻着那本《清心咒》,她自幼在山上随着师父习武,门中藏书甚多,亦多有佛家经典,却从未见到哪一本书中提到过这门心法,看来果然是大悲禅寺寺中秘藏。
以不空的身份地位,不至于拿本假的来糊弄她,只不过……他们自在门的人,纵有心境破绽,也自有弥补之法,何须佛门功法。
叶燃将《清心咒》放在书架上,伸了个懒腰,走了出去。她记性甚好,翻阅数遍查看时已然将这心法记了下来,过几天去找岳师叔祖问问看知不知道来历。
※
洞庭湖畔,水浪滔天。
惊涛如怒,一阵阵地朝着岸边拍来,却始终拍不到那块高高在上的礁石。
范遥只听叶燃恨恨道了声“大悲禅寺”,声音中倒并无多少真正的恨意,便没了下文,等她略一平歇情绪,再转头朝他看过来时,眼中尤带些微红,却已然清明了起来。
就像是封着薄冰的湖面,终究不敌春风和熙,渐渐地融在水中,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仿佛终究有些不同了。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叫道:“教主……”却又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
只见叶燃点了点自己额头,慢慢道:“有一些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是……”她微微一笑,继续道:“还分得清是非曲直,也分得清谁待我好。”
她微微侧头,看向范遥,敛袖郑而重之地行了一礼,由衷地道:“多谢。”
若不是她自己心境破绽始终无法弥补,也不至于心魔丛生,就连练“清心咒”也是她自己的选择,由此出现的任何问题,其实都与旁人无关。
对此间世界的人而言,她的性格如何并不影响大局,一个绝对理性的领导人甚至可能更合格,也更符合底下众人的利益。
但似乎范遥他们几人并不这么想。
也……幸而如此。
※※※※※※※※※※※※※※※※※※※※
本章标题和提要来自一首张学友的老歌^_^喜欢[综武侠]反派瑟瑟发抖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综武侠]反派瑟瑟发抖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