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楼下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叫,摔摔打打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季路言捏了捏眼角处的鼻梁,一夜恍惚让他的精神状态并不好,耳边吵闹不绝,想来也是可笑。难道每日清晨的第一声响动,不该是枝头莺雀互相炫耀羽毛?不该是晨练的人哒哒的脚步声?不该是丈夫慌慌张张地喊上一句“老婆,我的领带在哪儿”?不该是母亲冲着门外向前奔跑的孩子忧心地叮嘱一声“上学路上慢一点,注意安全”?!
叮叮当当的声音,至少也该是锅碗瓢盆的狂想曲,而后张罗出一顿早餐吧?
然而,这些季路言记忆里熟悉的晨起“闹钟”,曾经他觉得无比恼人的声音,却在苏家变得遥不可及——苏家只有歇斯底里的疯狂。
“哐哐哐……”季路言的房门被人从外头砸的震天响,迎着晨曦,门板上掉落的灰尘像是一股小小的龙卷风,打着旋儿地上下翻涌。
“大……那个,苏……路言,你、你快出来!”对称呼有着某种执念的兰姨,在门外边拍门边大声喊道。
“怎么了?”季路言揉着后颈打开门。
“太太听说你回来了,要、要找你!”兰姨的表情像是老婆突然要临盆的男人,洪水猛兽在后,百尺深渊在前。
季路言点了点头,而后不慌不忙地转身进了卫生间,他掬了一捧冷水洗了洗脸,对着镜子却再也摆不出风流倜傥的表情,但他就这样冷淡沉寂着,也像是风雪中的一枝红梅——一任群芳妒,朔风难摧,清香自来。
曾经那个歪歪斜斜,留恋脂粉的季路言,身上的桀骜之气依旧,却像是经历过一场刀风剑雪的洗磨,变成了倔强不屈。
这是季路言第一次见苏河洲的母亲,殷芳雨。如传闻中一般,出生于名门大家的殷芳雨,身上有一股浑然的贵气,但过之则显出她一脸睥睨众如庸奴的刻薄。这是一个保养很好的女人,翠羽明珰的打扮更像是刻意做给季路言看的。殷芳雨眼中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是我的家,滚出去!”
季路言看了一眼这个像是吞了上百只怨怒之魂的“鬼母娘娘”,置若罔闻地走到餐桌前,一身衿贵地落座,优雅从容地拿起一片吐司细嚼慢咽起来,并时他风平浪静的眼神迎着殷芳雨,见她怔忪,见她的面色土崩瓦解,季路言甚至还浅浅地笑了一下,那模样端的是如曲水流觞般泰然自若,却是对殷芳雨最大的羞辱。
他太知道怎么对这种颐气指使的女人了,“我就笑笑不说话”足以让对方要么不顾形象地爆发,要么羞愤难当地遁走。
显然,怨气冲天的殷芳雨属于前者。
“你来这里做什么!”殷芳雨怒道,眼里恨不得伸出两只手掐断季路言的脖颈。季路言端起手边的牛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拿过餐巾仔仔细细地擦了嘴角,才缓缓道:“据说我也姓苏啊。”
他是季路言,从头至尾都是季路言,但这个世界里他却成了苏家的私生子,他是不信的。但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在这样一个剧情里,笃定他就是苏家的人,他和苏河洲是兄弟,亲兄弟,包括苏河洲自己。
这也是季路言最为挣扎的点——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去追逐苏河洲,但后果是不是苏河洲能承受的?何况三个月后……难道他又丢给苏河洲一个烂摊子吗?!所以这一次,他不要苏河洲爱他,甚至不要对他动心,他只想陪苏河洲三个月,看看自己这三个月中能为苏河洲做些什么,让他笑,真的笑。
而且,季路言也有私心,苏河洲对他无动于衷才是最佳的结局,这样,他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季路言一言既出,霎时如烈火烹油,殷芳雨这朵劈啪作响的油花儿在锅里四处乱窜,随着猝然一声尖锐叫喊,油锅翻了!殷芳雨携带这滚烫的油汤尽数泼向季路言——她疯了似的双手挥舞着,将一桌早餐打落在地,炒蛋、酱汁把那身端庄华贵的衣裳染得脏污不堪,像是瞬间暴露出华裳下的丑陋皮囊,“你滚!贱种!滚出我的家,这是我的家!”
“家?”季路言哂笑,在他看来这连乱葬岗都不如,起码乱葬岗还有呼朋引伴的同类,而这一处,只有歇斯底里唯我独尊的恶婆娘。
“何以为家?”季路言放下餐巾站起身来,他看着殷芳雨,想起了季明德和路露,唇角牵起一片柔波,“有爱,不争输赢对错,累了就歇,痛了就哭,开心就笑。在时,一桌饭菜几句家常,离开便会想念……请问这位女士,人人都有错,难道你没有吗?”
不知何时下楼的苏河洲,突然抬头。错过静若寒蝉的佣人们遥遥看了一眼季路言,但他旋即垂下头,走到空荡荡的餐桌边坐下,兰姨赶紧送上一份早餐,他静静地吃了起来,仿佛眼前的纷争与他无关,但更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这就是苏河洲的“家”,季路言看着近乎麻木的苏河洲,心里泛起阵阵痛疼。
“你看我儿子做什么!”殷芳雨身材纤瘦,却有一股子巾帼彪悍之气,像是古时候要撞墙求死的烈性夫人一般。殷芳雨疾风骤雨地冲向季路言,扬起手就是重重一耳光。
“啪!”
一声脆响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似有回声,久久不绝。众人惊诧,包括季路言和苏河洲。季路言一直看着苏河洲,见那人身子顿了一下,却又复而往嘴里塞着面包片,一口水没喝,干干的硬塞着,像是要堵住某种情绪一样。
季路言一把擒住殷芳雨的手腕,另一手擦拭过自己的脸颊,他看向这个女人,面无表情,如同看着一介死物。殷芳雨拼命挣扎着,呼喊着家里的佣人,可无人敢上前。想来一个女人在最崩溃的时刻,先念到的不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也是不幸,季路言想要松开这个可怜可悲之人。
可就在这时,已成疯癫之态的殷芳雨更加狰狞起来,只见她突然放弃挣扎和叫骂,眼神深沉又空洞,不住地大喊着:“你看我儿子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个小贱种,我当时恨不得打/胎!若不是苏奎哭着跪着认错忏悔,我早就一身轻松地离开了,哈哈哈哈……我心软,我就不该心软的!生下孩子我以为会好转的,可苏奎那个王八蛋居然把你带回来,带回我的家!带回我的家!!!我不该信苏奎的话,更不该心软生什么孩子!你这个贱种凭什么再出现?!滚出去啊!!!”
老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殷芳雨打了季路言的脸,却在给苏河洲的心口戳刀子。季路言看向那个依旧在默不作声吃早餐的人,那人似乎一点也不讶异殷芳雨的话,那可是他母亲说的话,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最伤心的莫过于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想要他了吧?可苏河洲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话了,季路言心想。
“快滚!贱人生的贱种!!!”殷芳雨再次挣扎起来。
季路言实在忍无可忍,他以为自己跟着苏河洲回来,最多是遭受冷眼,可他的出现却让苏河洲陷入了如此难堪的局面,他的心疼如同密密麻麻的蚁虫,每一口下去都不是再也站不起来的痛,但只要一眨眼,一颗心脏就成了空腔,一具血肉便成了白骨。
“你闭嘴!”季路言扔开殷芳雨的手臂,如同浑身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煞神,“你骂我便是,我的存在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苏家,可是殷芳雨……不要辱骂我的母亲,因为贱人生的不都是贱种!”他看向苏河洲,语气忽而下坠,“还有无辜的……”
苏河洲猛然抬头,没有任何情绪地看了一眼季路言,他倏而一推餐盘,毫不留恋地转身上楼,仿佛天塌了地陷了都与他无关。
殷芳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季路言是在羞辱她,立时拿出鱼死网破的架势要来厮打季路言,季路言向后退了两步让开了她,说到底那是苏河洲的母亲,他多少还是顾忌的。
然则殷芳雨却不以为然,她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一夫当关似的将季路言堵在厨房的大门内,季路言是推不得也打不得,头疼地捏着鼻梁,全当这女人是在念咒。
忽然,殷芳雨止住了声音,她微微蹙眉,却豁地一下原地跳起,仿佛一条斗志高昂的家犬突然听见了“开饭了”三个字,又如同厮杀正酣的拳击手听见了裁判的鸣哨声。然而还未等季路言从这陌生的吵闹里反应一二,只见殷芳雨势如破竹地冲进厨房,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又突然“跳”到了他的面前,接着一阵寒光晃眼,季路言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殷芳雨便捉住他的手腕不住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