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路言是被不绝于耳的巨大噪音吵醒的,恍惚中他以为自己睡在了某个工地里,但当他怒气冲冲地拉开卧室门……
“……你们在做什么!”季路言怒道。
家里居然真的有个工程队!只见七八个工人,戴着安全头盔,各个一副专业架势,正分工协作勤勤恳恳——拆家。冲击电钻、大锤、云石切割机……十八般武艺轮番上场,凿空了一面墙,大理石地面也被切开来,家具被拆成了废柴一般堆砌在门口。季路言扫眼一看,目之所及皆是面目全非,仿佛眨眼间,他和苏河洲生活过的痕迹就只剩下身后这间主卧!
这时,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态度客气道:“先生劳烦让让,该拆您身后这间了。”
季路言敛衽眯眸,心道除了殷芳雨,没人会这么糟践人了,所以说苏河洲回到苏家,几乎等同被软禁了?季路言心中一凛,转身进屋摔上了门,他飞速收拾了些行李,拉开门,对工头漠然道:“请便。”
季路言打车回到自己的公寓,把从他们“家”里带出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但那些无非就是他准备的小玩意儿,还有苏河洲的一些衣物。然而,无论他的公寓里填充了多少苏河洲的气息,季路言横竖就是看不惯这空荡荡的落脚地了,拢共巴掌大一块地方,一台风扇就能从头吹到尾,此时俨然成了一个无底黑洞,那寂寥冰冷的干净能啃得人连骨头都不剩。
手机里依旧音信全无,殷芳雨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去见他,跑着去!”季路言脑中的声音越来越疯狂。
夜幕四合,掌灯时分。
苏家所在的8号墅,是整个别墅区里位置最好的,却也最冰冷。季路言站在苏家楼后的灌木丛里,仰头望去,苏河洲的房间黑洞洞的,如同很久没有住人。沿墙而上的蔷薇已经遮蔽了二楼窗台,枝繁叶茂,唯独花开的稀疏潦倒,仿佛万物有灵,知道哪家气场不好似的。掠过花影,本该粲然的星河竟也显出斑驳的姿态,一叶落,已知秋,如一念起,已不能回头。季路言手里捏着落叶,打量着眼前的梧桐树。
苏河洲躺在床上挺尸,他低估了殷芳雨的偏执心。若是他从这个“家”出去,那么他哥就会身败名裂——以商业欺诈的罪名。从苏家找一个苏路言的签名简直易如反掌,于是殷芳雨手里有了一份苏路言签名的合同,直指苏路言骗取公司用于采购的款项,不知殷芳雨用什么方法,苏奎竟然是同意了,否则这份伪造的合同,她是从何而得来的?
正当他心烦意乱时,窗外传来了响动,苏河洲起身看去……他哥居然像一只硕大的猫头鹰,蹲在树杈上,正拿着一根树枝不住地戳他的窗户!
苏河洲心里一烫,随即紧张起来,他忙不迭地打开窗户,只见他哥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靠边,苏河洲立时让路,只听梧桐树忽然一阵乱响,几乎同时,他哥就稳稳落在了窗台上,身手矫健如同身怀绝世轻功一般,三两下钻了进来。
季路言也没料到自己的身手如此厉害,但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是跳伞教练,这点儿身体素质是必备的。
两个人一诉相思,二诉衷肠,最终,季路言说现在这样就挺好,他会每天来。他不要苏河洲和苏家再斗下去,他只剩十来天的时间,只想平平静静地见面、聊天、拥抱……没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季路言说到做到,每天入夜翻窗,黎明前离开,离开苏家后,他会在小区的湖边坐一会儿,待到晨练的人出门买早点,他才会随着一群大爷大妈一道出门,季路言心想,为了一亲芳泽,他都快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心思缜密的贼了。
但意外还是来了。
这是三月之期的倒数第三天,连续“入室行窃”的季路言终于还是没有逃脱保安的注意,物业经理找到苏奎的时候,苏家的人才发现此事,但没有人声张,就连殷芳雨也难得没有歇斯底里。
月亮就要圆了,人人都期待月圆,就像是能带来好运一般,尤其是当新月变为满月时,多少会让人觉得幸福指日可待,但满月一过,则是“盈满则亏”的扼腕——希望之后就是失望,此消彼长,周而复始。
当季路言翻进窗户的时候,等待他的是突然亮起的灯光。那句“河洲,我来了”和激动的心情,瞬时被狗吃了——苏奎坐在椅子上,脸上像糊了一层厚重的屎,因为太厚,季路言看不出他的表情,但那到底是屎,臭的味道还是随处可闻的。
“苏河洲在哪?”季路言开门见山。
“他妈妈那,”苏奎不打算细说,草草回答,“他暂时不会回苏家,你也别想再见他。苏路言,我苏奎确实对不起你们母子,但你这事儿做的对不起所有人!”
苏奎忍着怒火,准备怀柔招安,他有自己的考虑。
殷芳雨的意思是一定要踩死他这个儿子,但这毕竟是他苏家的长子,是他的“后路”——和殷芳雨闹了这么多年,苏奎早就受够了,他不会动他和季雪华的儿子,斯人已逝,再真挚的感情也记不得了,遑论这么多年的生活沉浮,他早已面目全非,留下苏路言原因有二:一来吸引殷芳雨的注意力,刺激她,抑郁成疾,他耗尽了对殷芳雨的感情,也可以再耗尽她的精力,甚至……二来,若有朝一日转移资产,苏路言是最佳人选,那是身上流着他的血的亲生儿子,苏路言不帮他,难道会去帮殷家?他斗不过殷家,所以手中的砝码多一个算一个。
但苏奎的算盘只是在心里拨了拨,眼下他最在意的还是家丑。
“苏路言,苏河洲原本可以出国读名校,但他放弃了,因为什么呢?”苏奎眼色晦暗,“你心安理得吗?苏家二子,一个不成器,难道两个都不成?你……”
“别拽那些没用的,说说你的计划吧。”季路言轻蔑笑道。苏奎眼珠子一转,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偌大的苏家有个特色,那就是人人都只想着自己,不会有人去考虑苏河洲。季路言心想,只要苏奎不为难苏河洲,开什么条件他都能接受。
“好,”苏奎点头道,“你出国,明天就走,去学习深造或是旅居都好,钱我出,只有一点,除了我,谁都不可以联系,否则我断了你的经济来……”
“答应你,”季路言打断了苏奎,他其实很想笑话苏奎这种人,以为钱能摆平一切,说句不好听的,苏家再是家大业大,那跟他季家比也不过是只小虾米,“我也有条件。”
苏奎沉默片刻,颔首示意季路言说。季路言道:“我不要你一分钱,我可以走,但不是明天,三天后,我要见他一面,一个小时,然后我离开。你可以拒绝,但我会找个人多的地方,哭天抢地地求你们把苏河洲还给我,把……”季路言露出一个灿若桃花的笑容,风姿绰绰地潇洒道,“我的所爱之人还给我。”
苏奎最看重面子工程,季路言笃定自己能赢。出国?三天后他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这一面,务必要见!
季路言是从苏家大门走出去的,腰杆挺得笔直。
在和苏河洲见面前,季路言去了典当行,那块怀表他还惦记得要紧。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怀表的事也出了意外——一位客人想看,却在同工作人员交手的时候不慎将其掉在了地上,摔坏了。双方私了各退一步,客人将坏掉的怀表折价买走,就在季路言去典当行之前!但据典当行工作人员说,表壳上那枚镶嵌的绿色宝石珠子却不翼而飞。季路言是个认死理的,他一眼相中的东西,说什么都要买到手,于是他比五星保洁还要敬业认真,把整个典当行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在柜子底缝里找到了,只可惜,豌豆大小的宝石珠子不知是什么材质,竟然摔出了一道裂纹,很浅,但价值大打折扣。
季路言没花多少钱便得到了这颗瑕疵品,但他还是视若珍宝,他也说不出个原委来,只是觉得这珠子就该是苏河洲的。接下来,他又马不停蹄地跑了许多珠宝店、古玩城,最终找到了一个老师傅,将珠子有裂纹的一面镶嵌在一枚铂金戒指里。
月亮终于圆了,当它再次出现的时候,季路言也该离开了。朝阳堪堪照亮大地,季路言便对着镜子臭美起来,他吹着口哨,像只开屏孔雀一样气宇轩昂,花枝招展。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心情很好,季路言加深了自己的笑意,今天要见苏河洲,他该高兴的。
见面地点是跳伞俱乐部,他想和苏河洲跳一次伞,试试能不能再努力一次帮苏河洲克服恐高,也想从几千米的高空中急速下坠,看广袤天地之间的万种风景,仿佛一眨眼就过完了一生——有苏河洲陪伴的“一辈子”。
季路言和杰哥申请暂用会客厅。张口就能准他两个月带薪休假的杰哥,一贯对他家这位“当家花旦”不错,自然是同意的。
苏奎还算是守信,就在季路言坐立不安地等待时,苏奎打了电话过来,没头没尾地撂下一句话:“一个小时,今晚飞,护照签证在机场给你。”
挂了电话不多时,会客厅的门锁响了,这一刻,季路言觉得自己就像洞房里的新妇一般,他几乎止住了心跳,同手同脚地走到门边,握住了门把手。门开的瞬间,两人的视线刚一触上,登时都红了,时间滴答滴答似实实在在的沙漏在他们面前落下,像是多年后的重逢,带着经久的思念和渴望,把热烈大胆的人变成了胆小鬼,将阴云密布的人撕得粉碎。
苏河洲的喉结一沉,骤然闪身进门,他粗暴地摔上门,狠厉疯狂地把季路言推搡至墙角,双目似要流出血来,声音却是掉队的大雁般绝望悲鸣,“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季路言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吻住了那两片失去了血色的唇,他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全部的沸腾情感,去诉说着他的不舍与热爱。烈火灼心,旋即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每一条神经、每一滴血液都化作灰烬。苏河洲缴械投降,他沉迷这个人带给他的一切,心知肚明,也甘之如饴。
“我不会放弃你,”季路言抓紧苏河洲的手,“今生、来世、轮回千万遍,我不会放弃你,也不打算放过你。我没什么可给你的,”他垂下头,将苏河洲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想要把手心里攥到发烫的戒指,套在了对方的无名指上,但他还是决定等在浩瀚高空的时候再给,那样,就是一辈子。
季路言最终捏住苏河洲的无名指,狠狠咬了几枚齿印。“我把季路言给你,是季路言,还有他用所拥有的全部时间和生命对你的承诺——我爱你,生生世世,无穷尽。”
无论我想要给你的东西,是宝石还是石头,它长得像结魂珠,我们连阴寿都私定过,苏河洲,你不记得不要紧,我爱你,已是收不回、停不下来的无尽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