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袍烤得差不多了,纪逐鸢把衣服乱糟糟一团地扔在一边,看了一眼睡得满脸红通通的沈书,想揉他一把,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他也不记得从小到大到底有多少次去隔壁院找沈书,他总要把人从午睡里吵醒,拽出去摸鱼。
也是沈家的人怪毛病,从大的到小的,每天都要睡午觉,尤其是夏天,半个下午都给睡没了。
来不及多想,纪逐鸢起身到外面去,看见只穿了一件单衣的胡人,正从马鞍上驮着的皮袋子里掏黄豆出来喂马。
纪逐鸢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他知道那豆子可以磨出清香扑鼻的豆浆来,豆浆还可以熬制出嫩滑爽口的豆花来,拌上小葱与辣油,剁碎的咸菜。若是煮得烂熟,捣碎了还可以拌一点点猪油裹玉米粉做的面皮儿蒸了吃。
纪逐鸢赶紧咽下口水,把眉头皱起来,试图让自己显得英武严肃一些。
可走到胡人的面前,纪逐鸢心中的底气一下子就戳没了。
草棚的角落里,氤出的血迹颜色很深,泥地延伸进篱笆的凹陷处,乱草的黑影里,隐约可以见到两根手指,搭在黑暗与微光的交界处。
恐惧袭上喉头,纪逐鸢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胡人嘴角挂着笑,他眉毛浓黑,在脸上刻画出两笔霸道的刀锋。此刻他深凹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纪逐鸢。
这个人可以在举手之间,就要了自己的小命。这个念头按也按不住地不断从心里冒出来,他看见胡人动了动嘴唇,却没听清他说什么。
胡人脸上的笑容更甚,带着粗野的英俊感,他少说有四十岁,兴许儿子都生了一大窝。
“我没听清,你、你再说一次。”纪逐鸢硬着头皮说。
胡人随和地侧过脸朝庙门口看了一眼,正经起来,耐心地朝纪逐鸢分说:“你带着那个孩子,没法活着回大都。”
“我不去大都。”
“那你去哪儿?”
纪逐鸢险些把计划脱口而出,却在话将出口的时候意识到,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来历,更不知道他来高邮做什么,唯一显而易见的是,一个有钱的胡人出现在前线荒郊野外的破庙,他绝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受人差遣。
“我的父亲是扎剌儿人,母亲是汉人。受命到高邮做达鲁花赤。”
“你真的是个达鲁花赤?”话刚出口,纪逐鸢就意识到不妥,高邮这么大的地方,这胡人是来做军政长官,至少他应该叫一声“节使大人”。
胡人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城都丢了,我的官也没法做,明日就回大都去。”他手里的黄豆已经给马吃光,马儿津津有味地翻动嘴皮,眼神温顺地盯着黑夜。
“你是哪一支部队的?”
纪逐鸢身上的号衣已经脏污不堪,帽子也丢了,什么都认不出,只能看出是最末等的兵士。
“算了。”胡人显得对纪逐鸢没有兴趣,问他袍子烤干了没有。纪逐鸢点点头。
胡人温柔地拍拍他的马脖子,进去庙里,穿戴整齐,重新给他的马套上笼头。竹笠盖住他的头,他一个漂亮地翻身骑上马背,膘肥体壮的战马甩开尾巴,因为被缰绳勒着,站立在绵绵的雨里,刚一甩头,就被控马的人勒紧缰绳,不得不站好。
“你跟着我做跟班,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胡人坐在马上,朝庙里看去。
纪逐鸢隐隐察觉到,这是一个精通骑射的“大人”,他猎人一样的眼睛正在看蜷在破棉絮上睡觉的沈书。
而沈书发着高烧,不知道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还会不会扑在我怀里叫“哥哥”。要是跟上这个贵人,我就再也不用被沈书绊着哪儿也不能去了。
纪逐鸢的脸变得越来越红,呼吸也渐渐发烫起来。
雨好像小了。沈书快烧得沸腾了的脑子不大清楚地想,但他还有叫一声“哥哥”的力气。
只要叫一句。
那个被他爹的藤条抽到大的“哥哥”就会回来把他抱在怀里,按捺住暴躁哄他入睡,保证明天给他抓鱼吃。
沈书安安静静地伏在蒲团和破絮里,手指头抠到蒲团上一个烧焦的洞,不住地把手指头往里面塞,抠出来的东西竟然不是棉絮,触碰着像稻草。
已经听不见雨声了。沈书耳朵里嗡嗡的,他感觉时间已经过去挺久了,马蹄声早就响过了,甚至眼皮里也亮起微红色,带来一丝被太阳照着的暖意。
少年肿胀的眼皮掀开一条缝,同时心里一沉,稚嫩的脸上流露出失落,嘴角却不知道为什么微微上扬。
沈书揉着眼睛,从地上坐起,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粗噶难听,而且很低,自己都听不清说的什么。只是心里知道。
沈书茫然地坐了一会。
连日阴雨本来像是怎么也不会停下来,今日却晴了。
庙里一个人也没有,纪逐鸢已经走了,跟着那个有钱的大人。沈书想着,身上没有力气,发烧令他骨头疼。而且他突然想起,纪逐鸢把饼带走了。
“……”沈书十分无语,看来是老天要他死。爹和娘已经去世快一年了,想起死沈书竟然觉得很平静,就像回家一样,一家人又能团团圆圆在一起。他也不想起身了,便那么躺着,任由高烧的温度焚烧他。眼角浸出泪水,跟他的脸一样烫。
“哥。”沈书轻轻地叫,他疼得在地上滚了两圈,手脚并用地紧紧抱着蒲团,额头在地面磨蹭出刮痕,想减轻发烧的痛苦,却一点用都没有。
直至一股清凉的感觉涌入口腔,沈书想喝更多,不断吞咽。
喂水的人手足无措,清凉的水流到脖子里,沈书一哆嗦,睁开了眼睛。
“还不起来,天都亮了。”纪逐鸢眼底也全是血丝,显然一晚上没睡,他嘴唇上还沾着水,满身都是水,头发湿成条贴在脸上,就像一头狮子狗。
“哥?”沈书诧道,一骨碌从地上坐了起来,头晕目眩,继而急切地晃了晃脑袋,他的耳朵里还是嗡嗡响。
烧尽的冷灰旁边,两尾不知道什么鱼正拿尾巴在地上拍,都是肥鼓鼓的,突着发亮的鱼眼垂死挣扎。
“你抓鱼去了?”沈书沙哑的声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