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几个士兵让沈书一个挨一个看得不自在,纷纷避开他的眼神。
“先前在寨子里没看见众位大哥,不知大哥们都跑哪儿去快活了?怎么不带弟弟们?”沈书的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划船的那人回头来看了沈书一眼。
沈书只作不知,继续朝对面坐的三人发问:“咱们的人才一上岸,就被敌军发现,搞不好是有人里通外敌,杀敌时跑一边,干完了才出来抢功的最为可疑,哥哥们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放屁!”有一人憋不住。
纪逐鸢手里的弯刀立刻架到那人脖子上。
冷厉的刀锋逼着,那人双目怒突,敢怒不敢言地把纪逐鸢瞪着,偏偏坐着不方便,而要站起身来,则必然要撞到刀上去。
“这位兄弟,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啊。”旁边一人胡子拉碴,一把环刀横放在膝头,说话时嘴里尚嚼着一根干草,吊着眼角觑沈书。
“要不是你们做事不地道,我们至于单打独斗吗?”李恕大着嗓门嚷嚷,有意无意将沈书往自己身后拦。
那人拿起刀。
纪逐鸢冷冷的眼神向他扫过去。
那人笑笑,把刀斜靠在旁边的麻袋上,懒洋洋地把眼睛抬起来,没看纪逐鸢,而是盯着沈书。
李恕脖子一缩。
“年纪这么小,有十五岁了没有?”
沈书把李恕老母鸡的胳膊拨开,毫无畏惧之色,回答道:“十四。”
“哪儿人?”
“你叫什么名字?”沈书问。
“我们大哥问你话!”旁边人刚一出声,被纪逐鸢盯了一眼,愤愤然闭嘴。
被他称作大哥的人拿手拍了拍他的膝盖,他咬牙不服气地低头拿手在麻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扭头望向江面。
沈书好整以暇地坐着,他的坐姿十分端正,便像是置身在学堂里,浑身散发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正气。
那人觉得好笑,嘴角流露出一丝痞气,他一低头。
谁也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环刀挥出,同纪逐鸢手里的弯刀拼在一起,迸溅出零星火光,那一声铮然清啸于江面汇聚,又如千万波纹飘散开去。
沈书眼都没眨一下,继续道:“大家都在诚王手底下做事,早晚要认识,早认识早交个朋友。”
“你有什么资格……”抠麻袋的那人话音未落,衣服后领被他大哥一把提住,衣领布边勒得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高荣珪。”
这人约有三十来岁,生就一副莽汉容貌,下巴及嘴唇上方都是没剔的胡子。
沈书不由得想起穆华林刮胡子前后换头式的变脸,便多问了一句:“多大年纪?”
“哪儿人。”高荣珪一边嘴角弯着,觉得很有意思,朝纪逐鸢的方向说了句,“自己人动不动就拿刀拿枪喊打喊杀,不大好吧?”他一条腿朝前,倾身面对沈书,眉毛一动,“小兄弟说呢?”
“哥,过来坐会。”沈书拍了拍自己身边。
纪逐鸢眉毛飞快皱了一下,不大满意地收起弯刀。
双方心平气和地在船上各据一方。
李恕心中:好刺激好刺激啊!
纪逐鸢把头转向不远处的乌篷船,正对上一双看热闹的眼睛,只见穆华林枕在那把今晚就没用上的长弓上,朝这边看,看见纪逐鸢还抬起手挥了一下。
纪逐鸢:“……”
江面上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那个蒙古人是你的朋友?”高荣珪朝乌篷船的方向点头,视线仍黏在沈书的身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身边高手环伺,让高荣珪不由猜测起来,到底这少年人什么来历。
同样是少年人,他旁边屁股跟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的年轻人,就显然是出身优渥没吃过什么苦的人,看那手就知道,说话做事的架势更显得便是在外头混,也没怎么遭过欺负。若是只看手,则这小小年纪的书生,也应当没吃过什么苦。顶多是挨饿受冻,这年月里头,挨饿受冻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苦头。
更让高荣珪觉得有趣的是,跟着沈书的少年人,一身英气,凶狠得惹眼。偏偏对沈书言听计从,这一路观察下来,高荣珪已看得十分明白。
书生是真书生,袖箭是才学会使,身手敏捷,准头不错,年纪小,可以好好□□一番。但十四岁这个子太小,若是一直长不高,也是废了。
实际上高荣珪真想拉入伙的是纪逐鸢,锋芒毕露,勇猛敢闯,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不怕死的悍然之气。
“滨海来的,我们两个是邻居,我爹病死,没多久我娘也郁郁而终。他爹娘也是不在了,我们是同乡,原先住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我叫他一声哥。他也一直照顾我,要是你打我哥的主意,就得连我的主意一起打。”
闻言高荣珪眉毛一扬,只见到沈书眉眼含笑,表情里带着调侃。
“至于那个蒙古人,他跟你一样,也想收我哥做小弟,所以你要收我哥做小弟,还得跟他打一架。”沈书做出认真恳切的模样,“你们几个跟了我们一路,那个蒙古人身手如何,高兄你应当看得很明白。”
高荣珪冷冷笑道:“就怕我什么身手,小兄弟你未必能看得明白。”
沈书笑了起来,把手一摊,“我不需要看明白。今夜回去你们这些士兵,甚至小头目,都得喝一壶,周军十数万人,我们碰上的机会不大。”
高荣珪一时语塞,良久,憋出来一句:“未必就会挨训。”
“长官派你们来盯我们的表现,可没有让你们袖手旁观,让我们四十多个完全不懂水战的人乱冲一气。”
“这不是粮也抢到手了?”高荣珪不以为然。
沈书淡淡一笑:“那么,咱们打个赌,若是你输了,三日后你来找我,跟我认个错。”
高荣珪的手下又要暴起,被高荣珪一把按下,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一番沈书,其实不信沈书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胸有成竹。
半大奶娃而已。
然而到了码头上,高荣珪便知道自己的判断错了。
整个码头灯火通明,来来去去的人少也有五百来号,除各院的百户,高荣珪一眼便看到自己的上级,上去抱拳,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人当着众兵士的面一顿狠削,骂他带的什么兵。
一些人打火把,另一些人把潮湿的麻袋往板车上堆,一架板车需要四五人合力,推进城去。
沈书一眼便看见舒原,舒原喘着气走过来,眼含激动地把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到沈书袍子上的血迹,登时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