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1 / 2)

这时沈书本就有些吃不下,刚才喝了酒又吃过一桌好菜,两兄弟在河岸边找了块尚算干燥的空地,沈书在大石头上坐下来,甩着两条腿,等他哥去借锅子。

不一会纪逐鸢空手而归。

沈书乐得不行,想指使他去捡点干柴,转念一想,才下过半日雨,干柴是甭想了,只有叫他哥原地坐着。

纪逐鸢就像一头生闷气的熊,还不住提裤子。

沈书说:“先说好,我弄了东西来,你就不能揍我了。”

纪逐鸢看了他半晌,鼻腔里哼了一声算同意。

沈书生得就是个满脸和善的小少年样,敲开一户人家,恰是个老妪坐在院子里筛晒好的小鱼干,索性还让沈书拿了一挂走。

看见沈书收获颇丰的回来,纪逐鸢一手扶额:同样的事情在他不大的年岁里发生过无数次了。

“先煮吧?”沈书拿着锅便要去取水。

“我来,脚成什么样了,还走来走去。”纪逐鸢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滩地,盛了半锅水上来。沈书离开的时间里,他用石头垒起来一个简便的灶,沈书已把干柴填进灶膛。纪逐鸢取打火石出来,擦了几次才点燃堆到灶孔外露出的干细草。

柴火噼啪响了起来,白烟腾起。

沈书把锅架到灶上。

“这么大一口锅……煮五个鹌鹑蛋。”沈书使劲憋住没有笑。

“你吃得下?”纪逐鸢拿根木棍把柴火中间的孔隙挑大,火光亮了起来。

水开之后没多久,纪逐鸢用干草裹着锅子的铁耳朵,把沸水倒掉,重新舀来凉水。

“烤吗?”纪逐鸢征询地看沈书。

沈书摇头,他本来就不大想吃,纪逐鸢带他出来也不是要吃东西。过一会,纪逐鸢把凉水也倒了,把鹌鹑蛋捞出来剥壳,剥出来一个便喂到沈书的嘴里。

“哥。”沈书叫了一声,欲言又止地把纪逐鸢看着,嘴里的蛋咽不下去。

纪逐鸢也剥了一个,咬一口,一枚鹌鹑蛋,都不够他一嘴的。他眉头皱着,扭头望向河面,这条河直通运河,贯通大地南北。

“你说。”

三个拇指大的蛋光裸地躺在锅底。

“咱们就当兵么?”沈书语气有些茫然,“爹临终吩咐我考科举呢。”

纪逐鸢把木棍丢开,双腿分开,坐到旁边一块圆滚滚的大石头上,皱眉头看沈书。

沈书道:“我知道现在不行,总有一天行吧?”

“考科举,然后呢?”纪逐鸢道,“你爹考中进士,在咱们乡里做教书先生。”顿了顿,纪逐鸢又说,“你想给人做教书先生?一年挣下几挂腊肉?这年月腊肉估计也别想了。”

“还可以做官。”

闻言,纪逐鸢眼皮子跳了一下,问沈书:“你想做官?”

“有点想。”沈书把嘴里没盐没味的蛋吞下去,拍干净手上的灰,两手撑在石头上,抬头望向天空。丝丝缕缕的层云在雨停之后,四散向远方,行云走得极快,有你追我赶的势头。

而远处,水天相连,没入地平线,无法看见水的那一头是什么。

“做官可以帮许许多多人。”

纪逐鸢沉默地凝视沈书,片刻后,他勉强笑了一下:“你现在就是官,你是百夫长了。”

沈书莫名听出一股酸味。

“哥以后能做总兵,做将军!”

纪逐鸢不置可否,良久,他埋下头,背影显得有些许寥落颓然,他的头深深埋着,从沈书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肩胛耸起。

声音闷闷的传出来:“高荣珪没有说错,一场战役会死上百人,上千人,甚至上万人。人根本不算什么。沈书……”纪逐鸢抬头望了他弟一眼,见沈书很认真地注视他,但显然没有明白他在想什么。

太小了。

纪逐鸢展露出笑容,趁沈书毫无防备,一块石头砸到沈书的衣领里。

惊得沈书立刻从坐着的大石头上滑下来,叫道:“哥!你扔的什么?!”

“虫。”

沈书疯了一样把外袍解开。

纪逐鸢笑得前仰后合,朝沈书走过去。

沈书连忙后退,戒备地把他瞪着。

“沙子,石头。”纪逐鸢摊开手给他看,嗤笑道:“你这样做什么百夫长,敌人随便投几只虫子过来就把你吓死了。”

“我才不想做百夫长。”沈书郁闷地说,“要是那个钱贺真的整咱们,使阴招,那怎么办?”

“你怕什么,还有我呢。”纪逐鸢把沈书的袍子拢上,双手朝两边拉紧布带打成一个结,“都十一月中旬了,要是能活到下个月,快到你生辰了,你想要什么?”

沈书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成天没命狂奔,哪儿顾得上什么生辰。去年沈书生辰那天,纪逐鸢去掏了几个鸡蛋回来,连累得他那一排兄弟全被打了一顿。没几日事情查清楚,操练完毕,夜里沈书没等到纪逐鸢来,睡了过去。过了好几天才得知纪逐鸢没来那天晚上被人按在角落里狠狠揍了一顿闷棍。

后来纪逐鸢不提这个事,沈书也装作不知道这个事。

现在想起来,沈书不禁缩了一下脖子,摇了摇头:“不过。”

“怎么不过?”纪逐鸢拿手刮了一下沈书的鼻子,刮得沈书白皙的脸上一道黑灰,纪逐鸢自己看着好笑,又不敢笑,以免被沈书发现。

“过了今年你就十五岁了,你的一生里十五岁生辰只有这一次。”

“是啊。”沈书说,“都十五了,还没长到你胸膛高,我是不是会长不高了?”这简直是沈书的一大心病,他一直就没有同龄人长得高,这一年多在外奔波,吃不好睡不好,总觉得没长似的。

“长不高就娶不着媳妇了,谁想嫁给矮冬瓜?”纪逐鸢逗他,看沈书急眼放声大笑起来。

“……你长得高,你不也没媳妇吗?”沈书不服气道。

“我穷呗。”纪逐鸢从地上抓了块石头,扑通一声砸在水里。

“当兵吧当兵,诚王有的是钱,到时候我把你的军饷和我的军饷都存在一起,再做个什么营生,学门手艺,我爹说我刻东西有天分,我写字画画也不错。我给你攒一份老婆本,到时候给你娶个漂漂亮亮的媳妇,要娇柔秀美,娴静如水的,给我做嫂子。”沈书声音小了下去。

等纪逐鸢有了妻子,很快便会有儿有女,那时候他也不好总寄人篱下,还是得寻个什么长久的事情做,做教书先生?种地?他也不会种地。做官?科考断断续续,搞不好能够通过考试做官的时候来临,他已经胡子一大把。也许卖书卖画倒是可以,刻章他也能练练,毕竟纪逐鸢不是他亲哥,能在患难时候照顾他已是情深义重,往后……等纪逐鸢娶妻生子以后,他还是要自立。

沈书压根没有意识到,在他的想象里,压根没有子孙满堂的画面。

“钱都给我娶媳妇,你自己怎么办?”纪逐鸢问。

“你还能差我一口饭吃?”沈书笑着答,他起身把衣服一整,弯腰捞起锅底的蛋,给纪逐鸢剥了两个。

“你多吃一个。”纪逐鸢说。

“吃不下了,才吃了盐水鸭啊!”沈书吼道,“没盐没味,浪费材料。”

纪逐鸢抬脚来踹。

沈书转身就跑了,快步跑出一截,他放慢脚步,沿着河堤往回走。纪逐鸢的视线跟着沈书的背影,只见到那个瘦弱的少年,衣袍被风鼓起,竟似有一种要乘风而去的感觉。

“沈书!锅!”纪逐鸢站起来大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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