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临到北城门附近,外头沸反盈天。
林浩在前头说:“少爷,车子过不去了。”
“找个地方停,我下去看看。”
林浩拨转马头,口中不断发出吁声,竖起马鞭,以免不小心碰到路人,半晌才从挤着瞧热闹的人群里把车赶到东南方向一株十围的大树下。
太阳已经高照,沈书拿手遮了一下眼睛,林浩扶了他一把。
沈书落在地上,站稳身,朝人多的地方张望过去,乌泱泱俱是人头,远处有人骑在马上,穿街而过,虽有不少人围观,仍然能看见骑马过去的都是穿盔戴甲的将领,有人大声呵斥,命令人群散开,包围在街道两边的人群只是扩大了包围的圈子,却没有听令归家。
而是在部队经过后,互相簇拥着追在那队人马后面。
沈书挤在人群里,听见有人在问这队兵马是谁的人。
另外有人答曰:“左不过是濠州、滁州那帮子人,哎。”意味深长的一声叹息。
“今儿一早,我姑父拖家带口的进城奔我家来啦,我家那房子,你是知道的,统共就是三间,左右各一,中间有个堂屋。一下子六口人,都要住在我家,真不是不帮忙,要不我只有把房子让出来给他们一家人住,带着我的妻儿寻个客店住去。”
“你还有钱住客店,我是穷得叮当响,想说打地铺,铺盖卷儿都被抢得只剩下一床了。日子难过,不如也去当兵,好抢别人家的。”一人谑笑道。
“哎,这真的是一条出路,我那姑父的家就是被一伙兵鲁子占了,直接把姑父他们从床上拉了下来,推出院子。”
“你姑父同姑母,该不是在办事儿呢吧?”人群哄堂大笑。
“扯犊子,我姑父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莫要胡说笑话。不过我听了也是吓得,要是半夜里在家睡着,突然冲进来人,把我跟媳妇儿都赶了出去,还不让回家捡细软。”那人伸长脖子打了个哆嗦,“今天夜里,我就要把家里那口百来斤重的大水缸抵在门后头,再多养几条恶犬看门,哪个敢闯我的家,拼着这条命不要,我也要叫他好看!”
“呿,净说大话,要真的有人来,余二家的,我看你就是溜得最快那个。人家手持三尺青峰,再不济也有长|枪弓箭,你有个啥?不等近身别人就能把你捅个对穿。你死了不打紧,你那个俊俏媳妇,还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众人闹得乱哄哄的,追在从城门大摇大摆进来的一队兵马后头,沿长街往东南方向去,走得一段,人就少一些。
待到了总兵府外,跟着的数十个平民,见总兵府里好大阵仗,前几日骑马穿街好不威风的年轻将领亲自走下台阶来接。
“走喽,看吧,我说都是一伙儿的。”头上裹巾,身上短衫,冷天趿草鞋的一个卖浆男人一手朝上扬,作出驱赶的手势,那些挑担子负琴的行脚们纷纷一哄而散,散入小巷之中,吆喝声敲打声不绝于耳。
“少爷,咱回去吗?”林浩起先在远处等,后来见沈书随着人群走,便赶车不远不近地坠在人群后头。瞧热闹的都散了,他才赶着马车小跑而来。
“回。”沈书登上马车,视线收回来,坐进马车,他脑袋靠在车厢里,随着马车颠簸后脑勺就在车板上撞来撞去。才刚出来接那一队兵马的人,该就是朱元璋无误了,遥遥一眼望去,又有头盔遮去一半面容,只觉得当头一人身形格外魁梧,不比穆华林弱,肤色格外黝黑,这么一看,朱文忠与朱元璋倒是一点也不像。都说外甥似舅,也不尽然。
沈书到家时,却见家门开着,纪逐鸢在门里站着,正跟周戌五说话,已脱了兵服,身着银褐色武袍,脚上换了一双麻鞋,似乎要出外,看见沈书回来,纪逐鸢不出去了。
“本来也是想出去找你,要吃午饭了,下午带你去转转,买点吃的用的。”纪逐鸢洗了手。
沈书累得不行,一气把茶壶里水全喝干了,正对上纪逐鸢转过来的脸,便问:“这么早回来?”
“操练完没事了,就回来。你不是休息两天?回来带你去玩。”
沈书叫苦不迭,连忙摆手拒绝:“别了,我今天从北门走到总兵府门口,腿都软了。”
纪逐鸢坐到榻上,搬起沈书的一条腿架在膝上。
“做、做什么……”沈书话音戛然而止,纪逐鸢在替他捶腿,还脱了他的鞋,屈起指节,按揉他足底的穴位。
沈书不好意思道:“也没那么累。”
“别动。”纪逐鸢按住沈书的腿,捶完了一条腿换另一边。
沈书觉得自己简直是万恶的大财主,奴役亲哥,他脖子微微发红,抬起左手揉耳朵,窘道:“差不多行了。”
纪逐鸢抬眼看他一眼,弯腰捡起沈书的鞋,套在沈书脚上。
“哎哥。”沈书心中有一些不明的意味,但当纪逐鸢询问地看过来,沈书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沈书两只脚实实在在踩在地上,起身整了一下袍子,这才想起来问纪逐鸢孙德崖的兵马是不是已经进城了。
“我离开军营前,听说他带着一队亲兵进城了。”
沈书沉吟道:“那就是了,我看见一队兵马进城,还跟去瞧了好大一场热闹,和州人还把濠州、滁州所有军队都看成一伙的,那应该就是孙德崖。”
纪逐鸢本已起身,又坐了回去,听沈书继续说。
“昨夜孙德崖带兵在和州城外几个乡里打劫不说,占了民家的房子,大部队留在城外,也不约束兵马,随那些兵将四处扫荡,把老百姓赶出家门。已有好些人家实在没办法,投奔到和州来。”沈书冷哼一声,“他是出大名了,只是和州人也不明就里,我跟着人群,看见他那队百来号人直奔总兵府去了。出来迎接的应当就是朱元璋,客客气气的互有谈笑。”
“是不是个黑脸的?”纪逐鸢突然问。
“是挺黑的,不过生得高大魁梧,跟师父差不离,看上去倒像个外族。”
纪逐鸢嘴角微翘:“你不知道他投奔郭公的时候,被当成奸细,险些拉去斩了。他只说要见郭元帅,唬人倒是有一套。明明是个一穷二白、走投无路的乞丐,作僧人打扮,披袈裟而来,却理直气壮要见元帅,一进城门就被拿下捆了,士兵们凶神恶煞逼问他是哪儿来的奸细,他只管坚持要见郭公。反倒搞得那些士兵不敢杀他。”
“他胆子倒是大,也是走了狗屎运。”沈书揶揄道。
纪逐鸢嘴角带点笑意,食指摩挲下巴,道:“确实是走运,但凡捉他的人有一个胆子大的,他当场就要人头落地。结果他理直气壮,气度从容,又一直说要见郭公,那些人不就以为他当真认识郭公么?纵然心里有九成把握这人跟元帅不认识,却还有一成怀疑,便叫人报给郭公。郭元帅爱才,见到朱重八,虽觉生得像个外邦人,但听了他的来意,相信他是来投诚,一念之间,把人放在步兵营里做个小卒子。也是他本事,不到三年,就混到今日的地步。”
“高荣珪没用上半年,就在周军做了千夫长。朱元璋不到三年,已是一方总兵。”沈书道,“若是在元廷,别说三年,一个汉人,三十年也难混到个千夫长的位子上。”
纪逐鸢看了沈书一会,手指拈起沈书不知道在哪儿蹭得掉了下来的一绺尾指粗细的头发,替沈书压紧到髻中,看着他说:“不用一年,也让你享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