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缩在被窝里的沈书感到脚冷,浑身一抽,便即醒来。他茫然地从床上爬起,手抓起被子,四处看了一转,猛地想起来:这是穆华林的房间。
沈书出外,便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打着哈欠过来听吩咐。他脸也懒得洗,让那人不用管,小厮把棉袍裹紧,肩膀脖颈紧紧缩着,蹑足回去接着睡。
已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使唤人在扫院子,看见沈书,因没见过,见他身上是文士袍,便知不是总兵器重的人,各自又低头只管扫地。
沈书从廊下穿过,一脑门官司,昨夜穆华林说的话他只听进一半,这一半也是醍醐灌顶。此时清晨,空气冷冽,恰是提神醒脑的时辰。
要是把昨天一整日发生的事情都重新过一遍,穆华林指出的果是症结所在。眼下外头乱得很,一不留神就是死,自己分明也知道的,自号为王的草莽英雄多如过江之鲫。元廷若是命不该绝,将来所有人连做阶下囚的资格都没有,统统会是刀下鬼。要是群蛟闹上天庭,鲤鱼飞跃龙门,将龙椅上的蒙古皇帝蹬了下去,这整个天下,也只会有一个帝君。
沈书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门从里面被拉开,李恕看见沈书,愣了一愣,不禁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脑门,没发烧,左右看看,站在门外系袍子,示意沈书稍等,熟门熟路走到尽头角房去叫人打水过来。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清冷的早晨听着格外分明,李恕侧身,双膝分开,剥了个橘子在吃,扭着头看沈书洗脸。
等沈书洗完,李恕就着热水,草草拾掇完自己。
沈书问:“昨夜无人来过?”
热气熏得李恕满脸黑里透红,他一只眼睛眯着,睁着的眼看着沈书说:“没有,朱文忠也没来。”
沈书便出去找朱文忠,两人分头,李恕去找人吩咐早饭。还不到卯时,又是一整天的硬仗,不吃饭可不行。走到走廊尽头,李恕回头看了一眼,沈书身上半新的袍子在他大步的走动里惊涛骇浪一般翻滚。
李恕叹气摇头,揣起手扯开嗓子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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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忠才睡下不到一刻,就听见震天响的拍门声,怒吼了一声:“李垚!”
门被砰地一声踹开。
朱文忠惊了一跳,直愣愣把门瞪着。
李垚收起拦人的手,哆嗦道:“少爷,是沈公子。”
沈书已从李垚身后走出来,朱文忠一脸窘迫尴尬,眉头夹起,不耐烦地挥手,朝李垚说:“下去下去,把门给我带上。”
“你才睡?”沈书把板凳拖到榻畔,坐在朱文忠的床边,那床挺高,朱文忠便只能从上往下看沈书。
“嗯。”朱文忠不悦地应声。
“昨晚议出什么结果了?”
朱文忠本打定主意不想跟沈书说话,昨天孙德崖在临江楼,他数次给沈书打眼色,惊得一背冷汗,才刚睡下之前,换下来的衣服还连棉夹层都浸润了。朱文忠想起来就后怕,但凡沈书昨天说错一句话,料错一件事,他舅舅就完了。
朱文忠看着沈书,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昨天我太冲动了,险些坏事,给文忠兄赔罪,万望恕罪。”说话间沈书已经站了起来,不等朱文忠反应,沈书已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我不是怪你。”朱文忠抓住沈书的手臂,让他坐到床上来。近乎一夜未睡的眼睛泡肿着,眼皮子上通红一片。
沈书盘腿坐在榻上,内疚地看了一会朱文忠。
朱文忠笑了起来。
沈书无奈摇头,端详朱文忠浮肿着的脸,他脸色很不好,眼睛里都是血丝,朱文忠也才十五岁,只比自己大一点,然而面对郭子兴,他会比自己害怕。这一刻,沈书福至心灵,突然感受到了一点朱文忠昨日在临江楼的恐惧。朱文忠跟着李贞辗转流落在外,没有母亲的疼爱,朝不保夕。可李贞和夫人的家原是一个中户,衣食富足,朱文忠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战乱逃亡,往昔的生活顷刻间灰飞烟灭。当李贞带着他与朱元璋相认之后,固然,他现在又是一个小少爷了,但这短短时间里的起落,会在少年人的灵魂里留下永世难忘的烙印。
当郭子兴坐镇临江楼,从容地谈论在朱文忠心里神祇一样的舅舅的生死,笼罩着他的,只能是密不透风的恐惧。
沈书反观自己,因为从来没有过过太好的日子,父母在时家中也是勉强温饱罢了。爹娘走后,发丧完,沈书踩在一地纸钱上,满脑子里都是八个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滨海天阴,已经阴了很长一段时日,他披麻戴孝,湿润的街道两侧,处处有流离失所倚在他人门下小憩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些面目现在沈书一点也回想不起来,只记得纪逐鸢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的,也许是长街侧旁的小巷,也许他其实一直都跟着。
纪逐鸢就从阴冷湿润,甚至还带着一丝死人味儿的雾气里走到他身边来,一把抱住他。
直到现在无论遇到再难的情况,就是病得要死、饿得要死、险象环生,只要纪逐鸢在沈书能看到的地方,那个拥抱的力量就会穿过时间从过去来到沈书面前,万分珍重地将他裹住,藏起来,藏在一切污秽、灾殃、血光之外。
“……沈书,你在听没有?”朱文忠使劲捏了一下沈书的手臂。
“啊?”沈书回过神,“来使现在又回去了?”
“是啊。”朱文忠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他们决定在伏龙坡换人,吵了整宿,就在方才,小张夫人派身边使女来说醒来以后一直呕吐,身子不适。郭公这才脱身。”正说着话,朱文忠往榻上一倒,熬了一夜的眼睛有点撑不住,枕在自己一条手臂上,闭目养神,拍拍身边的位置,继续说,“我得歇会,实在头疼得厉害,来使一来一去还得三四个时辰。”
“不能睡了,你给我个什么信物,我去找你哥。”
朱文忠眉头微皱,没有睁眼,问:“找我哥做什么?”
“让他给我一万个人……”
朱文忠腾地坐起身,见鬼似的看沈书:“一万?!他统共手里也没这个数!”
“那一千。”沈书道。
“一千也没有。”
“一百个总有吧?”见朱文忠不说话,沈书反而乐了,“那把我哥原来带的那十个人给我,我带他们去找人。”
“被抓的是我舅舅又不是你哥,你哥那身手,也许不仅没被抓住,我舅还指望他们呢。这是两手准备,这都一晚上了,我舅带出城的人一个也没回来。我才放心睡觉的,那十几个人都是高手,里头还有吴祯,堪比樊哙,不可能一个也没逃脱,只要有人没被抓,按说我舅有一点事就该回来报信。现在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头该怎么谈怎么谈,要换就拿孙德崖去换咱们也不怕。耿炳文和吴祯也不是吃素的,跟我舅是过了命的交情,就眼下这帮子人各怀鬼胎,婆婆妈妈,也许等不到换人,我舅自己就回来了。”
“这话谁说的?”沈书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朱文忠摆了摆手,侧过脸来看他:“甭管谁说的吧,就说有没有道理?”
“要是孙家跟你舅没有血海深仇,这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