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夜中,丑时睡得最熟,也就是四更时分。彻夜不睡,则熬过丑时便能渐渐清醒。
前半夜沈书躁动难安,坐不到片刻就要到院子里走动,子时前后,和阳的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硝烟味,西北方向的天际隐约可见薄亮微光。不到半个时辰,天幕恢复成一片浓墨样化不开的黑绒,连颗星子也见不到。
个把时辰后,沈书提了茶壶出来,叫人,值夜的孙俭接去茶壶。
“多煮点,要一壶酽茶,厨房熄灯了不曾?”
孙俭去看过,回来说已收拾过,挂了锁。
“小人去郑哥那儿取钥匙,少爷要吃什么?”
沈书烦躁地一摆手,说:“不吃了,有果子拿几个过来,我要等这场仗胜了再睡。”接下去的话就不便对小厮说了。傍晚时宋九来,说得十分轻松,大有此战不仅必胜,而且轻轻松松就能把敌人打个落花流水的意思。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沈书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只得强自压抑,不断在院里院外盘桓。
元军围城数月,三不五时来攻城一次,不仅打不进才加固过的和州府来,后来不知怎的,炮也不带了,或是撞门,或是架梯,近几日索性只在城墙下满嘴污言秽语地叫嚣怒骂。
两军对垒,人都是有脾气的,能带好兵的人无非两点,“忍”中带“狠”,双方装备实力、兵马数量差距不大时,就看谁能稳得住。兵以诈立,打的就是时间点,其风云变幻,不输于这个季节的贼老天变脸。
遇上个忍不住的将领,冲出城去,就会遭了敌人算计,被当头杀个措手不及。朱元璋与元军对战十数场,早已把这一套摸透了,严厉约束将士,非经号令,不得出城。最近的几次突击,更是打得元军精神崩溃,杀敌无数不提,元军临时征发,将穷苦贫民抓来做兵丁的不计其数,未经长期训练,纪律松散,指挥起来,手脚不灵,逃兵且不知有多少。来时宣称的十万人,磨至今日连三万也不足了。
但沈书心里盘算时辰,从宋九来过之后,已快有五个时辰。
整座城中不闻一丝动静,沈书把狗链子解了,开大门出去,在街上踅来踅去地转了好几转,已是夤夜,长街阒寂,连狗吠声都听不见。沈书在自家门槛上坐下来,小黄狗儿也在他的身边端正坐下,喉咙里隐有呜咽,把前爪搭到沈书的膝上。沈书心不在焉地揉狗头,仍不住朝着西北方向望。
似乎远方传来了一阵响动,沈书静静地侧着耳。
狗的耳朵突然竖起,抬起贴在沈书膝头上撒娇的脸,绕着沈书哒哒哒地跑圈。
沈书微微皱起了眉头。
马蹄声遽然踏上街面,沈书才要进门,停步转身,袖手长身而立在门前。他心里的某种预感得到应验,像是觉得踏实了一些。这一夜恐怕并不如宋九预料的那样顺利,否则以双方兵力,就在城外,打不到这个时候。
“沈书!”来人还未下马,就在马背上叫了一声。
沈书凝神一看,竟然是晏归符。
晏归符匆匆滚鞍下马,示意沈书进门,他满脸烟熏火燎出来的黑灰,就在前院的水池子里捧水洗脸,急促喘息,过得片刻,晏归符用力吞咽一下,方才开口:“你不要急,主力部队已经回城,咱们胜了。”
沈书捕捉到晏归符眉宇间不易被人发觉的隐忧,忙问:“我哥呢?”
“你哥带人去追击了。”
沈书心里稍稍一松,转瞬间突然意识到不对,“你怎么没去?”
“他没带我!”晏归符一拳击在湿滑的池壁上,短短时日,雨水太多,池里养着鱼,苔痕便一路顺着池壁生长上来。缓了一口气,晏归符才直起身来,左右看了一圈,小声问:“他们都睡了?”
“别管了,到底怎么回事?”熬了大半夜,沈书早就有些神思不属。
小狗在沈书的脚下转了会,没人理会,跑回自己的木屋趴着。
“少爷。”
有人叫沈书,林浩揉着眼从门房里出来,问了句要不要烧水。
晏归符一身的泥灰,要是平日家里当兵的人这个时辰回来,就得烧水给人洗澡。没等晏归符说话,沈书便吩咐林浩顺便叫郑四起来,弄点吃的。
“都要干的,不要弄些汤汤水水。”沈书道。
晏归符嘴唇微动了一下,见沈书已经踏上石子路,跟上去,来到书房,沈书擦燃火,点起一盏灯,嫌不够亮,默不作声地点了第二盏。
微弱的火光在沈书眼底里燃烧起来,此时的沈书已彻底清醒了,如果是大胜得归,整座和州城都会知道,不但不会是晏归符这么悄悄摸摸回来报信,他哥熟知他要担心,只要没事,就是自己不能先回来,也一定会让人报信。
“说吧,我哥出什么事情了?”沈书声音微微发抖,已经在想家里还有一套棉甲,是他穿过的,他见晏归符神色为难,索性把人晾着,到门口去大声叫来人。
这下整个院子里的人都醒了,来的不是当值的孙俭,俨然是最得沈书信任的周戌五,犹在慌慌忙忙扎短衫,扯衣袖。
沈书让周戌五去找棉甲和护腕出来。
“我的短刀。”沈书想了想,又道,“库房内有两口宝剑,吴祯上次送来的里头,你找一下,取来,”要骑马就要用长兵,但家里没有,入库的时候沈书匆匆看过一次,长剑约摸能有接近四尺,马上冲杀很不够,但带了比不带好。沈书定了定神,摇手示意周戌五这就去。
“这是做什么?”晏归符听见沈书说话,看他进门,皱眉道:“你不能上战场。”
“你想好了就快说,宋九说我哥负责清理马厩前后,这是冲着要抢官军的战马。后来怎么了?”一面说,沈书的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在晏归符说话前,沈书已不知不觉说了出来,“要找准敌方辎重所在,宋九说是数次混战,围攻时间太长,吴祯派人混进了敌军,咱们对他们的营地布阵了如指掌。要是暴露了,而我军不知道探子已经暴露,他们会先转移粮草军马,留下少量物资做做样子,诱我们上钩。但不能打草惊蛇,就不能抓内奸审问,也就是说,只能加强守卫以防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