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摸到信封时,沈书便觉好奇,本以为纪逐鸢会三言两语打发了,不想却写了厚厚的一封信。
到底纪逐鸢在信里写了什么?沈书心脏砰砰直跳起来,先把放信的匣子拿出来,起身推开对着花园的那扇窗推开,室内光线亮起来。
沈书抠开火漆,见里头是叠好的方纸。头一张上面答得甚是细密,说渡江之前一日只有一两餐可吃,经常饿得摸鱼炸了吃,也能果腹。接着详叙了太平城里现在的情形,纪逐鸢说的事情,大部分沈书已听朱文忠说过了,朱元璋接纳了李习、陶安、汪广阳等人委以重任,只有一件是沈书没听说的,便是富户们主动献财犒军。
这么一来,太平城里就稳了。
太平府里人才辈出,既然他们肯选择朱元璋,说明他们也认为,朱元璋是有帝王之相的,这才敢仗义疏财,用行动表达忠诚。
谈及执法队当街杀鸡儆猴,纪逐鸢写得很简单,只说是处置了几名不听军令之人。其中利害沈书却明白,农民军比起正规军,最大的不同便是:等级制度并不森严,大家都是起来造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就涉及一个问题,凭什么有人做老大有人做老小,单纯杀人不能服人,反而容易激化将士不满,在农民军内部形成二次造反。
攻打太平府前朱元璋玩了一手破釜沉舟,拿美女珠宝激励将士们搏命厮杀,城池打下来,又要求他们毫厘无犯。执法队更将触犯禁令的士兵处斩,是可以威慑众人,得一个军纪严明的名声。
这名声之下,却有代价,对当兵的而言,无疑是一场骗局。幸而这个危机,让太平府内的富户乡绅化解了,他们愿意出钱,既纳投名状,也解去了军营里一触即发的叛乱。
沈书喝了口茶,边看信,嘴角微微上扬起来,进城之后,有原太平路总管的粮仓打底,俘获工匠无数,只等犒军。
太平富庶,等拿到赏赐,当兵的自然能在城里买到吃喝,也不必抢老百姓的了。原先太平城内就该有匠户,只是数量不清楚,俘获的工匠应该是军队自带的,看来守将完者不花果然仓皇而逃,作战者最忌讳丢了勇气,难怪反攻主将换了更高级别的蛮子海牙。
纪逐鸢说现在一天能吃得上三顿饭,军营给发绿豆汤喝,吃得好睡得好,让沈书不要担心。另外,诸葛行军散已收到,还让沈书不用再让人带东西,太平城里什么都有,照顾好自己便是。
沈书无语:这一看就没拆带给他的那包东西,不然也不会不知道里头还有金疮药。
转而沈书又想到,只能是纪逐鸢急着回信,才没有先拆东西。隐隐感觉到一丝安慰,沈书手指动了动,把面上的信纸移开。
第二张上说:“元军恐将有围城之举,后方不稳,难以打开局面。须耗费时日,稳住太平形势,行封赏,定职守,鼓舞士气。”
这都在沈书的意料之内,并不意外,但长期困守太平也不大可能,只要冲出包围,朱元璋立刻便会下令攻打集庆。不坐稳集庆,往后走的每一步都没法开展,头一件大事,屯田就很难做。打仗光有钱是不行的,交通、粮食、战具、甚至士兵们身上一针一线,要费心的事情多得一言难尽。
但看到纪逐鸢下一句话,沈书险些把才喝的茶喷出来,一脸古怪。
纪逐鸢的字迹不丑,只是结构不好,他写字的时候不多,写字这事情要常常用,手才会稳。接下去的字能看得出写的时候纪逐鸢的手有点抖,直接便问他:“上次来信所问之事,只字不答,为兄心中甚是不安,要讨你一句准话。你心中有数便是,见面再谈。附诗一首,请弟细细品鉴。”
接下去,纪逐鸢默的那首诗,竟是李太白的秋风词。
一时之间,沈书面红耳赤起来,拿手碰了碰茶杯,被茶杯烫得猛然一缩手,手掌插入袖中。
纪逐鸢写的这诗沈书自然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小时候就会背,然而那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还是看得沈书也不禁难为情起来。
凉风送爽。沈书起身,站到椅子后面,一只手把在椅背上,失神地看着桌上的信纸。
倏然一阵狂风从窗上灌入,卷得信纸翻飞,沈书扑了两次都没扑到,打了个踉跄,风来得突然,去得更是莫名。
沈书微微喘息着把信纸捡起,拿在手上,只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已,这番鼓噪他自己也按不住。纪逐鸢待他的种种都历历在目,打乱了次序,闹得沈书呼吸乱了。
最后都化作在那间小木屋里,见到被人揍得脸都变了形的纪逐鸢。那个吻是什么滋味?沈书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
继而沈书又想到纪逐鸢走前亲他的那一下,晏归符总是意味不明的复杂笑意。沈书心中隐隐有些明白,却也不想想得太透、太明白,渐渐耳朵发红发烫起来,眉峰也轻轻起了褶。
沈书重新坐到椅子里,从屉中取出一张信笺,展开来铺在桌上。起首几句很快写完,无非是兄长见信如晤的废话。写完后,沈书的眼神略显得茫然,嘴唇轻轻抿着,良久,浓墨于纸面凝成。
先只写了一个“好”字,继而沈书一哂,觉得意味不明,补道:“来日金陵城重聚,请兄详叙。”
沈书看第一页信时,本想同纪逐鸢说一下和阳的情况,并且把组建水军初步想法同他讲一讲。此刻又觉不必讲了,一旦写在信里,纪逐鸢必然要牵挂后方,穆玄苍这个人更不能提。照纪逐鸢的想法,沈书最好是连穆华林的事情也不要管,要是同纪逐鸢商量自己打算利用暗门,摸一摸大都的水,怕是纪逐鸢要睡不好觉了。
于是沈书当机立断,封好信,这便出门。信使见到沈书这么快来,也是一脸诧异。
按照沈书的吩咐,他换一个人去送,也让沈书见过了人,防止将来复信过来,直接登门时有所唐突。
了了这桩事,沈书回去之后,又看了一遍纪逐鸢的信。他长吁出一口气,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书房内没点灯。
沈书手指摩挲着纸上笔画里镶嵌的干燥墨迹,久久不欲起身。
突然,沈书笑了起来,低头将额贴在信上,再抬头时,沈书的眼圈有些微微发红。
这些时日里千头万绪,他还曾动过一个现在想来近乎荒谬的念头。郭子兴还有一个待嫁女,便是郭清月,尚未许婚,他还稍微留意了一下。而纪逐鸢这一封信,彻底打消了沈书的念头,此刻沈书满头满脑都是晕的,一时脸上表情像笑,一时又有些难过。
他抬起头来,向窗户透进来的暗紫色天幕望了一眼,下了一个决定。
外头郑四来叫人,沈书把信收好,深吸了口气,回房去换衣服。
郑四拧了帕子来给沈书擦脸,沈书端详郑四,说:“你也换一身,这几天找个时间重新做几件体面的衣服。”
郑四有些受宠若惊,低着头说:“小人还有不少新衣。”
“不在乎新,做几身合乎身份的,家里不大,也还要一个人来总管。”沈书想过了,往后同郑奇五的来往会越来越频繁,郑四总裹在里头跑腿不成,要让他真的参与到生意里来。
几次和郑奇五打交道下来,这人是场面上的人物,重用郑四,郑奇五便会领会到,这是给他的面子,自然会领情。另一方面,郑四和周戌五两个,确实一直兢兢业业,沈书已经把他们看做自己人。
用人不疑,是要让人感受到被信任,那便要给郑四和周戌五派几件大事让他们去出面。何况等朱家的局面打开,朱文忠这面要用到的人也只会更多,先从郑四开始。
主意既定,沈书气定神闲起来,郑四也换了一身体面的绸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