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月亮只是一弯钩,沈书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大字型摆在地上,耳朵里嗡嗡的声音慢慢减弱。
几步外的火光熄灭。
穆玄苍的腿停在沈书面前,他伸出来一只手。另一只手轻轻一扬,最后一只狼发出哀叫,落在地上,四肢不住弹动。
马秀英吓得不轻,姚大夫为她施针,穆玄苍去附近找马。
“沈公子也来两针?”姚大夫走到沈书面前。
沈书力竭地摆了摆手,他现在浑身都沉浸在巨大的松弛感中,眼神也显得木然。香红端来一碗热汤,沈书闻出了酒味,端来喝下。
便有一股暖洋洋的热意在四肢百骸里窜动,沈书感觉好多了,他叫上周清,将死去的狼搬在一起,粗粗一数,竟有六十余只。
沈书突然扭过头,看了周清一眼。
周清瑟缩地似乎想往后退,被沈书抓住肩膀,眼神剧烈闪烁,才定住了脚步,讷讷道:“少、少爷,这些怎么办?”
“留在这里,还归天地。”沈书微微一笑,“想不到你这么勇敢,是个好样的。”
周清脸上微红,抬手摸了一下耳朵。
“也没有……”
“下次别这么笨了,除非真的别无选择,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沈书拍了两下周清的肩膀,走回到马车前。狼没能吃掉一整匹马,马已经死了,浑身血肉模糊,散发出浓烈的腥味。沈书爬到车上,检视钱箱,除了几道爪痕,并无损伤。被褥软枕散了一车厢,是一番搏命留下的痕迹,沈书将褥子和软枕整齐叠好,归位,这时,一只墨绿色的绣花枕头上,微微潮湿的痕迹令沈书一恍神。
他用手摸了一下,有些不平的触感,食中二指于鼻下停顿了片刻。沈书心内剧震,眉头紧锁起来。
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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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棱棱四只灰色信鹞从和阳都元帅府中飞出,在长空之中,化为虚点。
“姑娘,夫人请您过去说话。”郭清月的贴身婢女快步走来,低声对她说。
未出孝期,郭清月一身素衣,鬓边白花衬着一头乌发,更显得如同开早了的迎春花,俏丽之中,别有可怜。
“来。”小张夫人朝她伸手。
郭清月便起身坐到小张夫人身边的脚踏上,侧倚在她腿边,她的手落入她母亲的手,被捏得有点疼,但她只是由母亲握着,无半点挣扎。
“母亲唤女儿前来,不知是为何事?”郭清月抬起头,柔声问小张夫人。
小张夫人痴痴地看了她一会,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眉棱,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子,继而来到郭清月的唇边。
“胭脂也不用?”小张夫人问。
“居丧期间,女儿思念父亲,无心顾及妆容。”郭清月低垂下双眸。
“你想他了?”
郭清月点了点头,继而听见她母亲叹了口气:“你搬过来,陪我住几日吧。”
郭清月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小张夫人。
小张夫人却没有看她,而是盯着不远处一扇七宝屏风,她另一只手覆到郭清月的手背上,手心里冒虚汗。
“那扇屏风,原来就摆在你父亲的病榻前,我将它留下来,放在我的房中,夜里吹了灯,看着它,我就想知道,老爷最后的日子里,晚上醒过来,看见的是不是也是一般景象。”
郭清月抬手拭泪,哽咽道:“娘,死者长已矣,爹不想看您如此哀毁伤身。”
“你说。”
郭清月的手突然被小张夫人一把抓紧,疼得她脸上变色,蹙眉叫道:“娘,您捏疼我了。”
“我问你。”小张夫人没有松手,反而瞪大了眼睛,手上力道更重,“好女儿。”她轻轻喘息,松开五指,手指搭在郭清月娇嫩的脸颊上,“你告诉我,你爹是不是已经同先头那位夫人团聚了?是不是?”
“娘!”郭清月不禁害怕起来,一迭声地说,“没有的事,父亲最疼爱的只有您一人。”
笑意尚未抵达小张夫人的眼底,泪珠却滚到她嘴里。小张夫人紧紧看着女儿,迫切地逼问她:“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你父亲同你说过?”
不等郭清月说话,小张夫人自言自语起来:“你父亲最疼你,想是把心里话都对你说了。这么多年都是我与你父亲相伴,夜里起来端茶倒水,日日相对,服侍周到。你舅舅人才出众,做了他的左膀右臂。”她看了一眼郭清月,“我还给他生下了你这么孝顺的女儿,只有女儿是最贴心的,他一直就想要一个女儿,是我给他生的。”
“是啊,父亲心中,唯有母亲一人。”郭清月试探地伸出一只手,见小张夫人没有警觉,便试着将她的头揽在自己怀里,她不动声色地起身坐到榻上,扶她母亲靠在她柔软的胸怀中,轻轻哄她,“父亲枕边,永远只会有母亲您,到了下边儿,他也会在奈何桥上,等您一块儿喝那碗孟婆汤。”
小张夫人倏然抱紧郭清月的腰,嚎啕大哭起来。
郭清月对婢女使了个眼色,手轻轻抚着她母亲披散的头发,轻声支使婢女去取来梳子,温柔地替小张夫人梳顺了头,渐渐地,她怀中没了动静,只有平静规律的呼吸声。
郭清月轻轻哼起了年幼时母亲哄她睡觉的歌谣,出了一会神,扶小张夫人就在榻上躺下,替她盖好被子,这才离开。
出外,郭清月找来日常服侍小张夫人的婢女,询问她的衣食起居。
“让府里的大夫都多照看母亲的身子些。三哥昨日可来探望过母亲?”
婢女恨恨道:“他又不是夫人亲生,尽顾着笼络军队里的几位将领,成日组局请他们吃酒玩乐,一个月不过来看望夫人一两次而已。”
“二嫂嫂呢?”
“昨日来问过安。”婢女语气缓和了些。
郭清月转过身来,面对婢女又问:“姐夫那个外甥,可来过?”
“没有。”婢女低垂着头,避开了郭清月的视线。
“我看后宅似乎是少了一些下人?”郭清月道,“前线战况激烈,我想在府里建一座庵堂。”
婢女大惊:“姑娘要出家?”
“自然不是。”郭清月扭头看了一眼小张夫人的房门,“为将士们祈福,也为我母亲求福。外头的事情我们不方便,你替我请朱文忠午后来一趟,我好请他去访几个念经灵验的僧人。”见婢女似乎有话要说,郭清月笑道,“我来托他,才显得郑重,以免他敷衍了事。”
由不得婢女犹豫,郭清月拿定了主意,带身边人回房去清点贴身之物,统统搬到小张夫人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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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盘桓许久的信鹞听见哨声,飞扑而下,收起双爪,堪堪扑落在杂草凌乱的地上。
“元帅,我去。”穆华林收起弓,背在身后,上前捉住信鹞,从信鹞卷曲的爪上绑着的竹筒里抖出纸条。
随他一挥手,信鹞飞上不远处的粮车,尖利的喙在板车缝隙中寻找吃食。
“又来了。”朱元璋接过字条,示意穆华林看,只见又有三只信鹞落下。
穆华林上前去依次取下信鹞身上所带的纸条。
朱元璋扫了一眼,先时还在乐陶陶与亲随议论战局,神色突然凝重起来。他左右俱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李善长领头告辞,一众幕僚俱散去。
穆华林随朱元璋入内,跪坐在朱元璋对面,二人之间隔着一条书案,朱元璋面前是那四张一模一样的字条。字迹他不认识,落款他却认识。
“还是你建议冯国用练信鹞,着实有用,比平地送信来得快。”朱元璋看一眼对面坐的蒙古人。
蒙古人不卑不亢地点一下头。
“这上面说,我夫人离开和阳,渡江到太平府寻我,想让孩儿出生立刻就能见到父亲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