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归符喝了一口牛皮囊中的烈酒,擦净酒囊嘴儿,递给纪逐鸢。
纪逐鸢却说不要,他狠狠咬下一口干粮,掀起竹笠,抬头张嘴,少顷,闭上嘴巴细细咀嚼,显然是用雨水代替水了。他出发前带的水已经喝空,途中不敢停下寻找水源。
“还不如喝酒。”晏归符道。
纪逐鸢以袖子用力擦了一下嘴,脸上的表情极勉强可以称之为笑容,他说:“喝了酒,味儿不好。”
晏归符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默地对着酒囊猛吸了一大口,按上木塞,他的颧骨被酒色染红,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纪逐鸢扶他一把。
“没事。”晏归符恢复平静,走到自己的马前,温柔地拍它的头,不知道叽叽咕咕些什么。
纪逐鸢的目光一直追到晏归符翻上马背,且确认他不会因为喝醉酒而摔下来,这才将手指含在口中,打了个唿哨。
六人相继上马,从雨水泥泞的道路上践出两道水龙,飞驰而去。
兴国翼元帅府的大门今夜第二次被拍响,拍门的人比上一次来的还凶,门房拉开门就骂:“哪儿来的小兵,也不看地方就撒野,这是你能乱闯的地儿吗?兄弟们,来活儿了,都上来伺候这位没长眼睛的大爷!”
话音未落,门房被一把攥住衣领,掼到了门上,咚一声闷响。
身后几个抄了棍子上来的看门小厮被吓得不轻,手中各执棍棒,面面相觑,不知打是不打。
“左副元帅夫人来了?”纪逐鸢嗓音低沉,带着腾腾杀意,一时间竟无人答话。
“左副元帅得信,夫人来太平府了,命我等回来接应。不知道人在何处,烦劳兄弟们通报,这是令牌。”晏归符笑道。
一人哆哆嗦嗦上来查验过晏归符的令牌,再扫一眼纪逐鸢,噤若寒蝉地缩到晏归符身后,双手把令牌奉上,嗫嚅道:“没、没回来,倒是城门守军来请过一回稳婆,去城北陈大善人家了。”
于是纪逐鸢丢开那人,翻身上马,正要出发时,突然想起来。
“哪个陈大善人?住在哪儿?”
众小厮:“……”
晏归符带了一名小厮上马,令他指路,六人又骑马小半个时辰,这才找到门下悬有两盏上书“陈”字的灯笼那家。
这回晏归符不让纪逐鸢去敲门了,自去敲开门,说明来意,对纪逐鸢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纪逐鸢:“?”
“不要俊了?”晏归符善意地提醒道。
纪逐鸢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整理仪容,奈何再整理也就这样,不照镜子也能想到,风里雨里,骑马狂奔,头发定是已经毛如蒲公英球地炸开,蓑衣之下,衣服是没来得及洗的。
纪逐鸢扭头向领中嗅闻,眉头顿时拧紧。
“沈书不会嫌你。”晏归符忍俊不禁,示意纪逐鸢赶紧跟上。
纪逐鸢不安地扫一眼脚下,已经拧紧的眉头更纠结了。武袍下摆浸湿大半,还有不少黄色的泥点,看上去像是……
“快走,丑哥哥总要见弟弟的。”晏归符一把将纪逐鸢拽进门中,压根不给他更多时间犹豫。
近一炷香的功夫,提灯的小厮在一间灯火通明的院外站住脚,眼风示意这群浑身泥泞的兵鲁子——就这儿。
“一直往里走,不断有人端东西进出的那一间便是,小人就不进去了。”小厮迟疑道,“军爷们最好也别都进去,不大方便。”
话没听完,纪逐鸢已走到廊下,离他数十步外,正有小厮说的这样一间房,丫鬟婆子鱼贯出入,手里不是捧着盘,就是端着盆。
那间房当是把所有灯都已点亮,才会这么亮,门口的地上,且落着明月一般亮堂堂的白光。
一身狼狈的纪逐鸢脚步极其缓慢,每走出一步,他面上神色便缓和一分。
当是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穿破满院子的寂静,院子里疾步奔忙的下人们突然站住了脚。
有人叫道:“生了!”
“是生了,快去告诉老爷!”
“去个人把厨房的参汤端进来,热水、热水不够了,再提两桶热水来!”
匆匆忙忙的几个下人把纪逐鸢和晏归符两人几乎撞翻,门里突然冲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沈书?上哪儿去!”晏归符一把抓过沈书。
沈书登时愣了,先看晏归符,再看纪逐鸢,看到纪逐鸢时,忙抬手使劲揉了两下眼睛。
“我回来了。”
听见纪逐鸢说话的声音,沈书揉眼的手动作慢下来,却没有拿开。
“衣服上的血,怎么弄的?”
纪逐鸢还在说话,沈书察觉到纪逐鸢去掀他袍子,连忙把手放下,他的眼角仍挂着湿痕,躲闪地不想让纪逐鸢看见。
“伤得严重?”纪逐鸢弯腰把沈书一把抱了起来。
“哎——”沈书忙叫道,“没有!”
“没有那血怎么来的?莫骗我。”纪逐鸢问过小厮,就近踹开一间房门,不由分说把沈书放在榻上,便去查看他腿上的血。
房中突然亮起来,晏归符的声音悠悠响起:“受了什么伤,赶紧告诉你哥,好叫他安心,我去安顿弟兄们,顺便看看夫人情形如何。”说着便识趣地关门出去。
沈书从纪逐鸢手臂与身体的夹缝中窥到晏归符已关门出去,难为情地推了一下他哥。
“真没事。已经生了。”沈书小声说。
“生什么……生了?”纪逐鸢皱起眉,趁沈书没注意,解去他腰上的革带,“身上这么多血,快让我看一眼。”说着他一手便往沈书手臂和腰腿上捏,看他疼不疼。
沈书一把按住纪逐鸢的手,急得脸上通红,满脑子都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话都说不全了。
“夫人生了个儿子!元帅有长子了!”沈书定定地看纪逐鸢,眼圈通红,“你怎么瘦了,他们不给饱饭吃吗?”
“她生她的长子,你让我看看受伤没有,遮遮掩掩婆婆妈妈,有事瞒着我。”看沈书挣扎时并无异样,纪逐鸢已知道他没有受伤,血应该是不知道从哪儿沾来的。就是按着沈书好玩罢了,两人几乎脸挨在一起,温热的鼻息互相交换。
“没有!”沈书大叫一声,在榻上连番打滚,终于纪逐鸢也按不住他,求饶地说:“好好没有,起来,让哥好好看看。”
话音未落,纪逐鸢脖子一沉,冷不丁被勾进了帐中。
幔帐兜头而下,直如软云万丈。纪逐鸢眼前一花,唇上一暖。
隔着一层柔软的纱,沈书紧紧抱住纪逐鸢的脖颈,亲上去便不敢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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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