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卫焱陇捡回来的儿子?”
纪逐鸢一句话让卫济修桔子瓣卡在喉咙里,咳嗽得满脸通红,清了清嗓子,他坐正身,答道:“亲生的。”
沈书笑道:“既然如此,卫少爷何必同我逗趣?”
“不是郎中官叫人放消息出来,手里有寒食散的方子,还知道如何行散,要钓的鱼莫非不是我?”
穆玄苍小看了卫济修,看来平日里草包的样都是装出来的。沈书想了想,端起手边的酒杯。不知道卫济修买的什么酒,回口甘甜,带着一股草木香气,还挺好喝。
沈书舔了一下嘴唇上的酒液,思路也理得差不多了,答道:“纵然要钓,也是愿者上钩。”
“是。”卫济修也笑了起来。
“那日卫家主带大少爷出来,我便想私下结交大少爷,打听得您要去卫家的茶坊里听戏,结果没见着您,反倒让茶坊旁那间香粉铺子的老板娘,领去见了您父亲一面。”
卫济修皱起眉头,想了想,喃喃道:“竟有这事。”
“大少爷不知道?”
“闻所未闻。”卫济修现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大概是身边有吃里扒外的东西,郎中官这么一说,我便有数了。不过今日还是见到郎中官,着实有缘,当浮一大白。”
“请。”沈书自己斟了一杯。
纪逐鸢皱眉向他看了一眼,见沈书喝得挺高兴,只得不说什么。
“那间香粉铺,是我爹在外头养的一个女子吃饭的家伙事儿,茶坊也是我爹盘下来送她的。”
“这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卫济修道,“既存了心要把老子拉下马,连这都不知道,拿什么说服大人帮我的忙。”
沈书顿了顿,缓缓展露出微笑。
“凭这个,怕不够。”
“下个月有一出好戏,当是我给大人纳的投名状了。”卫济修道,“这回苏二爷没带多少货回来,大人可抽空听了他的说辞?不对,是我爹的说辞。”
“听了,要让武备寺出批文,加码再北上一次。只是要都元帅府出钱才肯去,让苏老二跟元帅府哭穷,至于你爹,想必是不打算亲自出面。你爹这是有后手,要让苏老二背黑锅吧?”沈书道,“但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苏老二的家底,你爹应当是不放在眼里,何必整他?”
“此次船队北上,一定会出事。总要找个人顶罪,都元帅府不是找了苏家两兄弟,还有刁家那个,苏老二与我爹素无生意上的往来,跟他哥,跟整个苏家都闹翻了,他要是出事,族中只会落井下石看笑话,谁也不会拉他一把。真要问为什么,只能算是他倒霉,兴许是今年犯太岁,诸事不宜。”卫济修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喂桔子瓣,继续道,“都元帅府要信得过,听话的行商,四处采买军备要用的材料,实不相瞒,我爹已叫人购得一些。”
沈书眼皮一跳,摸到酒壶,给自己斟满,随口问:“买来做什么用?”
“我家原本依靠的乃是声名赫赫的权臣,受奸佞污蔑,现在树倒猢狲散,我爹在大都多年经营下来的人情关系,一夜之间,折损大半。”卫济修没坐一会,忍不住又歪斜着身子靠在手边软枕上。
沈书看他的坐相,还是像纨绔,别说卫焱陇要信,卫济修说话行事的架势,眉宇间萦绕的那股惫懒,给人的印象就不是个做大事的人。
“如今使了钱从武备寺拿来一张纸,他要拿都元帅府出的钱去给新老爷卖好。”卫济修凝神看沈书的表情,眉毛一挑,“郎中官像是不觉着意外?”
“大元帅脚跟未稳,卫家主会观望,也在情理之中。”这么一来,前因后果沈书就清楚了,人应该只损失船工和脚夫,就是银钞估计要拿去喂那武备寺的蒙古官员。
比这重要的是,看来卫焱陇还想两边讨好。
沈书想了想,说:“我听人说,卫家的账,可是走了十年下坡。”否则卫焱陇何必冒险让叛军来当这个冤大头,胆子真肥,真觉着碰上跟他讲道理的红巾军了。
“钱库里能动的银子,不超过这个数。”卫济修竖了一根手指。
“一百?”
卫济修叹了口气:“都是我爹败的,他做事不比爷爷狠辣,远见差,心胸狭隘,耳根还软。我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还为卫家子孙后代。”
你为哪个只有你自己和老天爷知道吧,亲爹都不放过,也是个狠人。沈书默默地想,又喝一杯酒。
“那大少爷的打算是?”
“这就不便详说了。”卫济修吃干净一个桔子,开始吃菜。
“那要我做什么?”
“都元帅府这面,催促我爹早日发船便是,等这桩买卖玩完,让你跟着的那个朱文忠向我爹问罪,那时我爹收的这批火|药,就全是都元帅府的了。这是我的诚意。”
沈书沉吟道:“这容易,但这回要出的银子不少,都拱手送给官军,这么大的主我做不了。”
卫济修拿筷子的手晃了晃,饧着眼秃噜嘴说:“不……用出钱。”
“哦?清藻兄这么有钱?”
“我也没有,我爹有。”卫济修压低嗓音,晃了一晃酒杯。
沈书拈杯与他隔空一碰。真是好酒,真是好喝,沈书满意地舔了一圈嘴唇,感觉纪逐鸢在看他,沈书抿着嘴,假装不知道。
“我爹作孽太多,总有人会打抱不平,人呐,一旦做亏心事,不在这里报,就在那里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郎中官静候佳音便是,早的话下个月底,至迟是十一月初,必有好消息。就是别忘了搬动都元帅府向我爹施压,敦促船队尽早上路。还有,定好了日子,得要几个生面孔去我家走个过场,我会着人提前把钱送去都元帅府,需要人接应,之后须从都元帅府送到船上去。”
沈书听明白了,暗暗心惊。这是打算从卫家取钱出来,充作都元帅府的货款,送到船上去。要是卫济修连这都能办到,那他只差将卫焱陇一脚踹下家主的位子。
一顿酒吃得沈书心情复杂,卫济修摆明不想把家中事情交代清楚,算计他爹是他自己的主意,显然不是一日之功。卫济修喝醉了又吐又闹,沈书真是怕他这一计不成,待会儿没把卫焱陇拉下马,反而他自己被他爹灭了。
横竖都元帅府不出钱,还能白吃下一批货,怎么算都是赚。原本沈书想弃了卫家,眼下却也无可无不可了。天快黑的时候,卫济修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唱着曲儿,把沈书两兄弟送上岸。
沈书自己也喝得晕乎乎的,纪逐鸢让他跟自己坐同一顶轿子,沈书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身子却不住往下滑,纪逐鸢只好用一条手臂把他固定住,沈书手一勾,挂在纪逐鸢的脖子上,毛躁地向纪逐鸢颈中嗅闻。
“沈书?”
“哥。”沈书乖巧地笑了一下,眼睛没睁开。
纪逐鸢只觉脑壳大,后悔没阻止沈书跟卫济修哥俩好地喝了一下午酒,要不是看沈书馋得很,真的想喝酒,他也不会……纪逐鸢向脖子里看了一眼,随着轿子颠簸,沈书的嘴唇时不时便如羽毛一般轻轻擦过他的脖颈,这让纪逐鸢从脖子到耳朵根都红得快亮了。
好不容易忍到下轿,纪逐鸢不自在地把紧绷的裤子牵了牵,试着迈步,一路上沈书都靠着他,他保持一个姿势,屁股都颠麻了。
轿夫帮忙搀沈书下来,他闭着眼睛要扑人,纪逐鸢连忙把人拽过来,沈书抱到了人,便安分下来。
“钱已经结过了,公子请回。”轿夫说。
纪逐鸢把沈书抱起来,进门吆喝在门边打瞌睡的小厮去煮醒酒汤,有人来问吃饭,纪逐鸢听见怀里人打起了小呼噜,唯有吩咐下人不吃了。
把沈书弄到榻上,纪逐鸢点了一支蜡烛,放到远处,省得晃沈书的眼睛。打水给沈书擦脸擦脖子,完事纪逐鸢坐在榻畔,探手摸到沈书的头有一些烫,不很厉害,显然是饮酒过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