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坐的是两个大男人,赶车的也都是男的,就不好叫林凤上车来坐。于是沈书叫陆约进来,交代了几句,要约在卫家那间茶坊,林凤却坚辞不肯,反倒另说了一间茶肆的名字,约定就在一炷香的功夫后见面,之后她人先离去。
马车重新上路,不便再去别处。
那夜刺杀,穆玄苍查清在墙上掷刀暗算朱文忠的女杀手,就是林凤。沈书不知道林凤自己知不知道已经露出马脚,只有等见到了面再察言观色。
还有一桩好处,是今日正好纪逐鸢来接他下学,要是单独去会林凤,既知道她身份来历成谜,就不该冒险。
在车上沈书先与纪逐鸢说定,见面之后,只管谈话,吃喝最好也不动。纪逐鸢一脸不以为然,并不把这女人放在眼里。沈书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安心,从把话说开之后,这大半个月都和纪逐鸢待在一起,逮着空子,纪逐鸢就要弄一弄他,但都不算逾矩。
有时候沈书分明察觉到纪逐鸢情动难抑,沈书自己虽然常常感到紧张,却早打算好,若纪逐鸢真要对自己做什么,他也愿意依从。偏偏纪逐鸢只是时不时要亲他一口,睡觉时要抱着,从前是偷偷摸摸抱,现在则大大方方地抱,像是此刻在马车里,只他两个人,纪逐鸢便会让沈书靠在他身上打盹,或是抓一抓他的手指。
细想之下,这跟没说开的时候,似乎也无不同。沈书是一面觉得亲昵甜蜜,一面又觉得哪里不对,只有等再见到晏归符时问一问。
一路上遐思不停,到地方下车时,沈书脸上还有点红。
林凤已经在雅间内恭候多时。
进门之后,沈书探头探脑,室内敞亮,窗户都开着,没有异味,也没有熏香。唯独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酒味,墙角立着孩童高的梅瓶,不到时候,没有插花。
等兄弟二人入座,互相见礼完了,林凤唤来跑堂的点菜点酒,甚是熟稔。
穆玄苍查到林凤现在漕帮,实则不是漕帮人,她孤身前来,光明正大的做派,进来时沈书已经谨慎地看过。这个时辰酒肆中人少,排门只开了一半,天井中有人在刷碗筷,酒肆上下都散发着午后的慵懒。
“早就听说狼王收了两个徒弟,何其有幸,能同时见到。”林凤今日洗去铅华,要不是说话声音没变,沈书差点没认出来人。她看上去没有涂脂抹粉时那么大年纪,约摸三十岁上下,皮肤光滑细腻,眼角有一条细细的纹路,陷在白得发亮的肤色里,要是在路上匆匆一瞥,说是二十出头也会有人信。
而“狼王”这个称呼,唤醒了沈书的记忆,也有一个女人说过这句话,那就是康里布达的姐姐也图娜。
看来穆华林在江湖上确有这么个外号,大家都知道。这个外号也太土了吧……
“林姑娘是听谁说?”沈书问。
林凤笑而不答,将桌上的碗一一用帕子仔细擦了,推到沈书和纪逐鸢的面前,酒杯、筷子也都这么办。
“我来,有一件事要说清楚,以免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起来便不好了。”
“你认识我们的师父,何必亲自来说?”纪逐鸢冷淡道。
沈书心中一动,让穆华林直接捎信给他们俩,岂不是更可信也更便利。沈书仔细观察林凤的神色,见她显得有些踌躇。
酒菜上来得很快,林凤自斟自饮,显得饿了,招呼两人吃菜,举止毫无扭捏,确实像在江湖上漂泊长大的。
林凤放下筷子,表情看上去像是想通了,朝沈书一抱拳。
沈书也回抱了一下拳。
林凤示意沈书不用,这才道来。
“上个月中,卫焱陇那个傻儿子,去找过你,之后,他便驱使掌管钱库钥匙那名管家,监守自盗,从卫家钱库里如数取出这趟北上所用军需款。两天前,卫焱陇收到人报信,货船在归德府被扣,钱也都被搜刮走了。幸而卫老爷还没有开库点钱,否则这件事就瞒不住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干这个的,当年卫焱陇的父亲,千里北上送银子到大都,接回来一位尊贵的蒙古媳妇。从那时起,卫家的生意便受到特殊的照顾。沈公子,你也替都元帅府办事不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般道理您难道不明白?”林凤眼神一瞥盘中的笋,禁不起诱惑地夹了一块,细细咀嚼,突然,她唇畔现出一抹笑意,“怕我在菜里下毒?这间店的酒菜着实是不错的,带二位过来品尝,也是我的一番诚意。当然,你们不想吃,我就多吃点,也不亏。”
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小声说:“你吃点?我吃过了,不饿。你饿了你就吃点,她吃了这么多也没事,应该没事。”
纪逐鸢是真有点饿,掂量一番林凤的话,而林凤似乎也放松下来,每一道菜她都吃过,似乎有意在证明这些菜都没有问题。再说民间药管极其严苛,什么砒|霜、大戟、莞花之类都不让卖,甚至巴豆也无法从惠民药局买得。
纪逐鸢才吃了两口,就对沈书说:“这个鱼肉不错,你试试。”
沈书:“……”
林凤笑了起来,又道:“就算我有本事把二位毒死,我也没这个胆子。”她也有些奇怪,“你们对狼王的威名,像是一无所知?”
“我听人说过,他杀人无数。”这话沈书是听穆玄苍说的,当时就那么一听,既然林凤提起来,最好不要表现得一无所知。
林凤冷嘲道:“他行踪诡秘,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暗杀高手,他初出茅庐不久,就因为杀死数位高手立了威名。但那时他还没有狼王的外号,他会有这个名号,是因为对自己的部下见死不救。甚至……”林凤嗓音放得很低,喝了一口酒,抬眼看着沈书说,“他亲手杀死过情同手足的同门,狼群中的王,需要击败群族中的最强者,取而代之。他蔑视一切,才赢得了这个称号。”
沈书沉默了一会。
“你说的是我师父?”沈书所认识的穆华林,很难同林凤的形容对上号。
“也许他在你们面前并非如此。”林凤语气坦荡,“但在收你二人为徒前,他已经满手血腥,他到过漠北,也到过高丽,游走在世上每一寸土地。他掌握着你们根本想象不到的钱财和活生生的人。”
听着林凤的声音,沈书脑海里不断闪现遇见穆华林后的点点滴滴,在高邮城时,他夜里总会不在,他的兵器、火|药都从何而来?到了滁阳,穆华林也总能找到机会不和大家一起行动,又因为没有人打得过他,谁也无法真正获知他的行踪。但沈书记得很清楚,从平金坊救出也图娜那天夜里,穆华林带着他,住到一间唐兀人开的客店。穆华林当时的表现,他同客店老板明显相熟,两人谈话直到半夜。而到了和阳之后,他没有与任何人通气,哪怕沈书一直认为穆华林在尽心调|教自己,他也不得不承认,穆华林有太多事情从不与任何人交代。
至于钱财,穆华林从来就没有缺过钱,他出门在外行事作风,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沈书定了定神,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意外,但一开口,嗓音仍有一丝难以压抑住的细微颤抖。
“那你找我,是想让我做什么?”
林凤想了想,竖起一根食指,“第一,我们各让一步,那天夜里刺杀元帅夫人的是我。”她顿了顿,观沈书的表情,说,“看样子沈公子也已经知道了。”
“但你当时想杀的还有朱文忠。”
沈书说话同时,林凤显得有些懊恼,她啪一声放下筷子,手肘搁在桌上,耐着性子说:“我自作主张,判断失误,已经受到了处罚。”话音刚落,林凤卷起袖子,露出鞭痕交错的手臂。
两条洁白如藕段的手臂上都有暗红的痕迹,伤口附近的皮肤已在收缩,还有几处正在脱皮,显然不是新伤。
没有木兰雕青。沈书心想,那林凤应该不是暗门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