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信,沈书本想交给郑四去送,寻思着这封信十分要紧,横竖无事,不如自己去跑一趟。
开箱子取出一百两银锭沉甸甸地揣在身上。
纪逐鸢:“带这么多钱做什么?”
“托郑奇五给你看一匹好马去,骡马巷要是没有好马,和阳就这么巴掌丁点大的地方,再去多少次,照样没好马。”郑奇五大小是个有头脸的商人,总有能买来好马的朋友。
走出书房,兄弟两人从东北角新开的一道小门出去,这边去郑奇五的米铺近,还不用经过张婶家门口。
先去铺子上看郑奇五在不在,不在才去他家里。谁想才就着下坡溜达到郑家的米铺门前,就听见里头有人号丧似的怪叫,咕噜咕噜的气音中,说的什么听不分明。
“是许达。”纪逐鸢道。
米铺子门口围了几十个人在看,有拿罐子来装米的,也有挎个篮子在附近买菜的,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走开。”纪逐鸢个子高大,一看就不好惹,三两下便把门口围观的人驱散。
沈书好不容易挤进来,铺上的掌柜认出他来。
“关门,生意先不做。”沈书沉声道。
“关门关门。”
几个伙计纷纷避开蜷着身子猫在地上耍混的醉汉,把排门卡上。沈书又叫了两个人把许达架到后院里,许达侧翻身子,难受得脸上五官挤作一团。
掌柜且在朝伙计怒吼:“谁又冤他吃酒去了?”
六名伙计低头站着,各自侧身,还有人对着爬满青苔的墙面,谁也不看掌柜,无人答话。
一听这话,沈书就知道了,平日许达在铺子上,恐怕没少人约他去吃酒。他醉成这样应当也不是头一回了,沈书心里莫名涌起一阵难受。许达是他们在高邮分到住处之后,第一个上来同他们说话的人,住在一起的时候,许达一直十分殷勤,若非后来他胆小怕事,带走了重要的证据,让沈书他们含冤不白,也许许达如今也还同他们混在一起。
短短一年之间,许达就从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人,变成眼前这副烂泥样。
“他这样子,下午也做不了活,不如我把人带走。你们郑老爷不在铺面上?”
“跟人打牌去了。”掌柜的便说郑奇五约了人下午去吃酒打牌,行踪不定,常常须得转场四五个地方,到黄昏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家门。只要是那几位老朋友约他,第二天总要盘旋到午后才到铺子里打一头。
“今天上午也是你,来送信的那位,在哪里落脚你可知道?”一问之下,也是巧了,米铺后院里正空了一排厢房,一半堆着杂物,给那送信的年轻人腾了一间出来,只歇一晚。
沈书朝纪逐鸢使了个眼神,意思让他看好许达。
“麻烦找个兄弟,去北街上茶铺里端碗醒酒汤来。”沈书要掏钱,那掌柜的坚辞不肯,沈书笑笑,把钱揣了回去。
事儿办妥出来,沈书就看见纪逐鸢一条手臂托起许达的头。
许达喝个醒酒汤,喝一口呛一口吐一口,前襟湿得淋漓一片。于是纪逐鸢捏开他的嘴,没什么耐心地灌他喝下去大半碗,掌柜的在旁边连连打眼色,其中一名伙计过来帮许达擦嘴。
“要不然让他坐一会,清醒清醒,省得路上吐脏二位少爷的衣服。”
“这样,你派一辆车给我,明天我让家里的车夫把车赶回来。”沈书瞧许达的样子,就算让他醒了酒,两腿也没劲儿走路。
沈书又一想,眼睛看着许达问掌柜:“他平时也老这样?”
掌柜的显得犯难,颇费了一番斟酌,回答说:“沈大人,不瞒您说,您这位朋友,有鸿鹄之志,咱们米铺庙小,难容这尊大佛呐。三天两头便要吃醉了闹一回。”
“你们老爷知道吗?”
“也有人跟老爷提过。”掌柜的突然回过神,摆着手说,“那都不是我多的嘴,沈大人是一片好心,怜悯他家还养着一个多病的老父亲,这我晓得,总要给人留条活路。老爷从来也没说什么。”
几个伙计帮忙把许达搬上车,让他坐在后面一间小室里,沈书怕他滚出去,索性让人把后面的车门锁上,钥匙自己掂在手上。
纪逐鸢赶车,沈书坐在前面陪他。
沈书漫无目的地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有了这批晚稻,市民们精神头同数月前大不一样。偶尔也见到衣衫褴褛坐在屋檐下乞讨为生的流民,数量不多。得叫巡防营把流浪汉集中起来,确认不是奸细,就让他们自去谋生。得自编一套民户管理的册子,还得抓紧办,还得问穆玄苍提到的那本鱼鳞册。把穆玄苍丢在别处养伤,也不知道穆玄苍打的什么主意,已经十几天没消息了。
辰光还早,这架马车不是自己家的,把许达送回去之后,正好可以坐郑家的马车去穆玄苍养伤的地方。
“可以。”纪逐鸢点了一下头,挥动马鞭。
下车时纪逐鸢先跳下去,拦腰把沈书抱下马车,嘴唇与沈书的耳朵轻轻一擦,一碰即分。像无事发生一般拿了钥匙去开后门。
沈书则前去敲开门。
许达在车上没吐,下车后却在路边吐了个昏天暗地。来开门的许爹见外面是沈书,脸上便多了担忧。
应该许达平日在家没少议论自己,短短时日,许爹显得更苍老了,白发和皱纹都十分明显。
吐完之后的许达被他爹揪着耳朵灌水漱口,碍于沈书和纪逐鸢都在,许爹似乎不太方便多说。沈书想了想,把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子给许爹,对他说:“让许兄在家休息一阵子……”
许爹大惊失色:“郑家不用他了?”
“不是。”沈书忙解释道,“他老是吃醉酒也耽误做活,喝这么醉难免伤身,这个钱您拿着这几日给他弄些汤水养一养。我问过郑家……”沈书顿了顿,故作不方便说的模样,低声道,“再这样下去,恐怕……”
“我知道我知道。”许爹忙道,“等他睡醒以后,我一定好好说他。”
“别过来,别过来……”许达突然坐了起来。
纪逐鸢毫无防备,朝后退了两步。
许达屁股就在地面上磨蹭,一只手撑住地面往后退,涕泪横流地抱住他爹的腿,表情茫然,透明的液体沿着下巴边缘往脖子里流。他飞快抬头看了一眼许爹,把脸紧紧贴在他爹腿上。
“沈书,过来。”纪逐鸢说。
“爹,他杀人不眨眼,我不是孬种,我只是不想拖累您……我不孬,爹……”许爹忙抬头看沈书,说,“二位小哥……二位大人,都还有事,不如先走。我儿子我知道,等会躺一躺,酒醒过来就没事了。沈书,我这老二不争气,路上吃了不少苦,吓破了胆儿,这辈子也算完了。郑家还麻烦你去说说情,我会管着他上工的时候不吃酒。”
“沈书?!”许达突然大叫出声,四下张望,“沈书你没有良心,哪次好吃好喝不是我爹给你留着……你王八蛋,如今发达了就不管哥哥了……”
纪逐鸢脸色一变,碍于许爹的面子不好揍人。
许爹也是脸色煞白,讪讪道:“他吃醉了……你们兄弟大人有大量,莫同这醉鬼计较。”说着,不知道许爹哪儿来的力气,连拖带拽把许达弄进了屋里。
沈书站在树下,听见房间里许达还在叫:“蒙古人,杀人不眨眼,爹,爹……”后面说得甚是委屈,似乎是为许爹好,才沦落到如今的田地,人厌狗嫌。
接着纪逐鸢赶车,沈书坐在车厢里,根本没法抹去刚才在许家见到的这一幕。常年酗酒的人,必有一些纠缠的心魔,或是怨天尤人,将人生的不如意,都归咎于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件事,翻来覆去的絮叨。
而且,沈书明确感觉到,许达的爹对自己的态度,比在高邮的时候疏离了不少。之前住在自己家时,有一次沈书无意中听见许家父子说话,许爹显然还是明事理,向着自己这边,责骂儿子。
今日许爹更多是力不从心,许达长期喝醉了酒被送回来,又有说醉话的习惯。他今天说的这些,也不知道对自己亲爹说过多少次了。
许达以前就表示过不满于他爹总是偏心沈书,什么吃的喝的都给沈书留,酒后吐的真言也说了这个。真正让沈书在意的是那句“蒙古人,杀人不眨眼”,在那桩灭门惨案前,穆华林并未在高邮城里闹过事,更别提杀人了。他连在大通铺上过夜的时候都不多,许达为什么有这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