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课后,纪逐鸢带着一套碗具来了,趋步跟在他身后的是周清。朱文忠多看了两眼,吃饭时叫周清、陆约都去旁边坐,不必太拘礼。
饭堂里人声嘈杂,朱文忠回头看了一眼。
纪逐鸢给沈书夹了一块刺少的鱼。
沈书正跟纪逐鸢说,都元帅府打算不设饭堂的事,往后沈书上午上了课先回去吃饭,再同纪逐鸢一起过来。
“哪儿用?”朱文忠道,“纪兄莫听他的,你早点过来,到我那院等我,下课了我和沈书回来,就在我那里吃。”
“那我明日让郑四把口粮交上来,先交一个月的?”沈书说。
“傻啊你?学生都有一份粮,不用另交,你跟我客气什么?”朱文忠道。
“我不是学生。”纪逐鸢道,“交一个人的。”
“你不是学生是师傅,教他们拳脚也该发一份粮米,都听我的,上我那里随便吃就是了。”
沈书发觉,朱文忠以前同纪逐鸢说话,似都有些怕他,现在理直气壮多了。纪逐鸢没再说什么,吃了饭,各自分头办事。
沈书借了都元帅府的马车,到穆玄苍那里取鱼鳞册,穆玄苍正在待客,是沈书不认识的人,一共三位,当中有一人个子特别高。沈书进门时,留在这边伺候的小厮郑武便上来小声同他说了情况,于是沈书在外面等穆玄苍的客人走了,才入内。
“好全了就回你的地盘去,别老在这赖着。”沈书说明来意。
“再住几天,住几天。”穆玄苍伤养好了不说,还胖了一圈,说话中气也足。看上去屁事没有。
“那个什么细辛呢?没服侍你?”
穆玄苍不怀好意地眯缝起眼睛,笑道:“也想要一朵?她还有个小姐妹……”
沈书忙不迭拿着鱼鳞册跑了。
下午练完骑射,朱文忠留出一个时辰,同一伙方士、工匠在他书房议事。一顿唇枪舌战卖惨哭穷,沈书说话说得口干舌燥,选定完地方之后,就炼制火|药,铸造模型,试射试炸的场地,工匠们又提出了一系列的构想。
索性沈书坐下来,录下他们说的话,这些人都是野路子出来,好不容易得了个一展抱负的机会,谁也不肯让着谁。
他们想的是,安全、隐蔽,地方要够大,炉子要够厚,离民居得足够远。
“当然,当然……”沈书提足一口中气,几人纷纷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只消停了短短数息,又各自爬上桌子凳子恨不能卷袖子提拳照着同自己对着干的其他工匠。
方士们起先还能稳坐钓鱼台,一听到要把东西两排卧房内的用度陈设削减一半。
“都是祖师爷赏饭吃,手上有本事,设什么藏书楼?到时候小北风一刮,砲库失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名膀大腰圆的工匠拳头在桌上砰的一砸,毛笔震落数枝,滚在桌上。
朱文忠已十分疲乏,一手扶额。
“蒋师傅,有话好好说。”李垚替朱文忠不知道把这句话说了几百遍了。
“蒋师傅说的也没错。”沈书道,“至元十七年,扬州砲库炸了,突火|枪、竹火|枪龙蛇潜地,横掠四方,声如山崩海啸,广传百里,炸死守兵数百人。死状之惨,俱皆碎成肉块,方圆二百多家民居受害,堪称奇祸,呜呼哀哉。”
“这位书办是有见识的人,朱公子,为把狗皇帝拉下马,炸死我老蒋没什么。我手底下徒子徒孙,总不能个个遭殃。你们找这几个方士,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听说都是在卫家混吃等死,得让他们先试制一批,不用多,手铳我那里有两把现成的,叫他们配铅弹火|药,能不炸铳膛,不烧手,再说下一步。”
说话的蒋师傅,名为蒋寸八,是沈书第二次去太平,带回来那批二十四名工匠里头爱说话爱拿主意的一个,三十八岁,有儿有女,儿子也跟他学做火器。开战以来,他先是从元军被俘到天完,跟倪文俊的军队从蓟水迁到了汉阳,年轻时候铸过钱币。
“做就做!炸膛我们就……”几个方士互看一眼,其中一人说,“做不成我们就不干了!”
沈书:“……”
工匠们发出长短不一的嘘声。
“闹什么?”纪逐鸢提着一把三米长的重刀,走了进来。
顿时满室俱寂,所有人规规矩矩坐下,连蒋寸八都坐直了身。
谢天谢地谢谢他哥!沈书抓紧时间,挨个问清楚余下几个人的要求。纪逐鸢当啷一声把刀立在墙脚,李垚出去叫人打水来给他洗手擦背。他把外袍一宽,擦脖子擦背。
沈书心不在焉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下笔有神,兼把纪逐鸢的宽肩窄背纳入眼底。
问完话,朱文忠让方士先走,美其名曰,还有些事要同工匠们询问清楚。等方士走了,叫人上茶,沈书鼻子轻轻一动,就知道不是平时喝的那种。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才把工匠也放走。
“不然还不在我这院子里打起来。”朱文忠一气喝干两盏茶,愁眉苦脸地说,“这伙人到底行不行?”
沈书心里也没底,迟疑道:“让他们试试看,也不是个坏主意,要是不行,那只能打敌人的主意了。”
元军打仗都有工匠和配药师随行,再不济,把集庆攻下来,城里也能纳入一批。
纪逐鸢已换了干净的武袍,在旁边躺椅上瞌睡。朱文忠留沈书吃饭,沈书摇头,过去轻轻拍了两下纪逐鸢的脸。
纪逐鸢便醒来,握住沈书的手,兄弟里辞了朱文忠,回家吃晚饭。
十一月还没过完,试制的第一批火|药铅弹出炉,朱文忠给工匠穿上护具,试了一次,没炸。
但嫌威力太小,于是限期改造,那蒋师傅这才肯拿出他手里的两支铳曾经用的一张火|药方子。沈书拿蒋寸八手里的手铳对比过从太平带回来的图纸,以及王巍清从军营里拿来的那支铳,形制并不完全一样。
蒋寸八说,火|药填充太多,铳膛内靠近药室的部分容易炸,加上铳口火|药喷出时也会剧烈震动,因此在铳身上加三到五道箍环帮助稳定。
“能不能加厚这一段?”沈书拿手指给蒋寸八比划了一下,认真地说,“火|药从药室燃烧,喷出铅丸,而且你说,元军用的手铳,最容易炸的就是这一段。把这一段膛壁增厚试试。”
蒋寸八将信将疑,但答应可以试制看看。
天气越来越冷,十一月二十三,城里下了一场夹着雪花的雨,弄得满城湿漉漉的。经过一夜,瓦片泛白,凝了一层霜花。
难得休沐,沈书睡得迷迷糊糊,抱着纪逐鸢睡得舒服惬意。
纪逐鸢却痛苦不堪,平日这个时辰两人早已经早饭都吃过了,近来天亮得晚,沈书总要赖一会才起来,纪逐鸢则闻鸡起舞,鸡鸣过后,就要起来打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