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点地就起,高荣珪挺拔地站在庭前,没了捉弄沈书的心思,让沈书带他去找水洗手。
洗完手,高荣珪一条腿蹬在水缸旁的一个兽面石墩上,侧过脸,拇指在下巴一蹭,朝沈书问:“康里布达还没回来?”
再过一个月,康里布达离开就已半年,这件事令沈书也有些担忧。但他并未表示出来,轻松地笑了笑:“他在云南有不少朋友,难得不受拘束,让他去耍一阵子,玩累了自然就回来了。”
高荣珪低下头,手指扯断园圃中的野草。
“会不会遇上什么事?”高荣珪轻描淡写地问。
沈书沉默片刻,说:“他出发前我问过,他显得胸有成竹,也可能他绕道去取属于他的酬劳了。”
高荣珪没有多问,从墙角里翻出铁锹,蹲在地上边给花松土,边把野草连根拔出,扔在一旁。
“你知道他的路线和最终的目的地吗?”高荣珪问。
“路线不知,目的地是脱脱在阿轻乞之地的关押之所,脱脱已经死了,不知道那地方还在不在。他去寻脱脱的家仆,脱脱拜托他去办一件事,康里布达为他办妥后,才得知脱脱已经被赐死。为此他去脱脱生前的住地,访脱脱的家仆,意欲取回报酬。”
“沈书,哥有件事要拜托你。”高荣珪就蹲在地上,抬头望向沈书。
沈书突然心生警惕:“借钱免谈!”
“……”高荣珪丢了铁锹,起身拍去身上的干土,“我像是张嘴闭嘴就要借钱的人?”
“像。”
高荣珪一手扶额,沿着石墩坐下,幽幽叹了口气,“你们小孩不懂,像我这么大年纪,碰上个心仪的人,那就叫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得救的。”
“少来。”沈书道,“康里布达已去了这么久,十有□□在返程路上,你现在赶过去有什么用?”
“要是没有呢?”高荣珪一动不动地坐在石墩上,从下往上注视着沈书的双眼,如同一只停歇下来,锁定目标的鹰。
“我会派人去找。”或许还是找穆玄苍。
“你派谁去?”高荣珪道,“我自己的媳妇,难不成让你哥去?你舍得?”
“反正你不用管了,我当然找得到人。”沈书显得有点烦躁,蹲到高荣珪旁边,也拿铁锹松了松土,感觉心里平静些许。
“你要向那个蒙古人求助?”高荣珪问。
“不是。”上次穆玄苍来还闹得不欢而散,得叫人做他爱吃的奶茶和炙羊腿,把人哄回来。有时候沈书不禁同情像康里布达、穆玄苍,甚至是穆华林这样的人,他们身处更为波诡云谲的江湖之中,踩在随时有石屑从脚下扑簌落入深渊的悬崖边上,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是以沈书对他们的欺骗,计较得总要少点。照沈书的想法,只要无害于他哥和他就行。
然而最近沈书也渐渐察觉到,常在河边走,想要不湿脚也未免天真了。
高荣珪没再说什么,直到有人来喊吃饭,晚霞已经散尽,院子里的石灯全叫人点亮了,就在庭院里摆了一席。
沈书心里有事,陪着吃完,几个都是哥,个个吃醉了酒都要过来搓沈书的头。
纪逐鸢一声怒吼。
那几个东倒西歪哈哈大笑起来,纷纷揶揄纪逐鸢。
舒原酒喝得少,捉杯懒睁一双醉眼,只觉浑身轻飘飘的。散了席走路都是飘的,除了李恕不住在沈家,其余几个都在院子里打醉拳,等着排队洗澡睡觉。
灯笼倏然一晃。舒原低头一看,李恕的手正覆在他的手背上。
“上去吧。”舒原示意李恕到马车上去。
李恕没有说话,吩咐车夫等着,带舒原到僻处说话。
“何事?”舒原话音未落,察觉李恕握着他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你说吧。”
“我……”李恕嗓音发哑,对着舒原,他有许多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舒原等了一会,问他:“你到朱文正的手下去了?”
“嗯,沈书没有告诉你?”李恕视线略有躲闪,终于,他定定望住舒原的眼睛,说,“我仔细考虑过,朱文忠已将沈书视为心腹,朱文忠被他父亲带到滁阳时,恰好碰上从高邮投奔到滁阳的沈书他们,是同一日进城,那时朱文忠甚是落魄,沈书于他父子二人有救命之恩。也是投缘,朱文忠甚是喜爱沈书,我想过了,若我想出人头地,干一番大事,依靠朱文忠是行不通的。他与沈书同年,在外漂泊数年,朱元璋有意让他再学些经史,同时习武。至少须一两年后,才会允他领兵。那便来不及了。”
“有什么来不及?”舒原皱眉道,“这仗一两年是打不完的,如今大元朝廷,元气未损,还有得折腾。”
李恕显得懊丧,朝旁匆促看了一眼,无人注意到这里。李恕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声音越来越低,“你若过来,时时刻刻都与我在一处,我必护着你。只要……”
有人走出大门,与车夫说话。
李恕一手扭开腰带,边扣边朝外面走。
舒原提灯跟上。
“黄汤灌多了,改日再叙。”李恕跌跌撞撞撞到了晏归符的身上。
晏归符把人送上马车,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舒原。
舒原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晏归符长相糅合着俊美与英武,并非显得斯文弱气的男人。看上去他年纪总在二十六七,显得稳重,他的眼神与沈书全然不同。像是见过了太多事情,略有沧桑,眼仁静夜一般乌黑,能纳万物,隐有慈悲。
但步入门中,给明亮的石灯一照,那种被人看穿了所思所想的紧张感消失了。晏归符直把他送回道房间才离开,其间未与舒原交谈。
沈书把高荣珪的事记在心上,寻思着还是让穆玄苍派个人云南走一趟,一早正在写条子,想让郑四去送,叫穆玄苍下午来家一趟。早饭吃得口干,沈书喝了口茶润喉咙。
纪逐鸢穿上了皮甲,因无战事,沈书赠他那件铮亮的盔甲支在木架上,置于房中,煞是威风凛凛。纪逐鸢穿好靴,走到沈书身后,一手绕过沈书的脖颈,逗猫似的勾了勾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