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笑笑,仍不喝茶。
左司尉并不勉强他,转过脸去。
从沈书的角度恰好看见左司尉左耳耳垂镶嵌的一枚蓝色宝石,他的装扮实在很有异域感。但他的长相着实是汉人,他说话时字正腔圆,同穆华林的口音有明显的差别。
如果他精通汉语,应该知道,没人会形容和兄弟的感情是“要命”,而会形容为“过命”。他是口误,还是意有所指?
如果绑架自己并非左司尉本人的意思,那至少林凤会是当中一个主导因素,林凤在左司尉面前卑微得如同最下等的仆婢,这几乎完全颠覆了沈书对林凤的印象。林凤曾说,有不少像她这样的人被分派到与大元朝廷有密切联系的商贾家中,实则是监视这些手握钱财之人是否真心顺从。
“我年少的时候,常想要穿过漠北草场,一路西行,出去看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风光。你到过漠北吗?”左司尉没有回头,他的话语里自有一股沉静的意味,仿佛无论什么样的事情,也无法让他激动起来。
沈书略感尴尬地回答:“没有。”
“可以让你师父带着你去看看,天地壮阔之景,唯有在一望无际的平川上,风拂草浪,无房舍群山障眼,还大地最本初的弧度,你才能感受到什么是自由不羁。”
无论如何向往漠北草原,眼前的人早在五年前就被牢牢拘束在不能行走的这副躯壳里。沈书只觉同左司尉待得越久,越容易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孤寂与悲伤浸染。
沈书轻轻咳嗽一声,壮着胆子提出:“前辈,晚辈身负重任,须计日而归,恐怕不能在此处逗留太久。”
“跟我说话让你很难忍受吗?”
“自然不是,前辈心地旷达,非晚辈所能及。然人生而有涯学而无涯,许是晚辈再多活几年,才能领悟前辈所向往的那片天地。不要说漠北,晚辈连大都也不曾去过,也就在江淮一带逡巡了两年。”
左司尉表情也流露出些许奇怪,侧过头来看了沈书一眼。
又来了。这种“你不配”的神情沈书已看过无数遍,很是熟悉了。似乎穆华林选择他来做徒弟,让许多江湖人都很难接受啊。沈书已能厚着脸皮屏蔽这种略带轻视的眼神,自尊完全不会受损。
相反,“穆华林”的名字反而带给他不少意外的风险,这些风险往往既带来以沈书所处的地位无法得到的资源,譬如说在战时仍能通过暗门的情报网探查到康里布达的行踪,传递消息给纪逐鸢。眼前这左司尉又提出要给他两座矿。挖矿向来需得朝廷的许可,然而攫取私矿历朝历代屡禁不止,在统治混乱的南朝,甚至有沈庆之之流提议准许民间铸钱。开采铜矿往往与铸钱无法分割,而大元朝银钱流通以楮币为主,铸币流通甚少,直至脱脱变钞失败。人们或者依赖于铸币,或者直接以物易物,私铸钱币自然死灰复燃。
民间剪凿铸币,盗铸钱币,往往意味着铜贵米贱,有利可图。而当私铸的铜钱大量涌入民间,则使米价渐贵,直至难以负荷。如今山东以南大片地方被义兵、农民军占据,各自为政,钱币无法统一,认金银铜、认谷粟,绢帛一时价贱犹不如糙米。战乱是商人最不愿意看见的局面,手中所营的货物难以估价,许是昨日贵比明珠,明日便有价无市,无法兑成粮食。
便有杭州饥荒,沿街有人裹华服跪地卖儿鬻女换取斗米。古往今来,盗铸钱币无非两个下场,被朝廷查出抄家斩首,没收所铸钱币。而与王室有所勾连的世家贵族却可从中牟取暴利。私铸的钱币往往比官币轻,所含铜往往不足,劣等者指搓可碎。有孝武帝之子刘子业听从沈庆之的提议,开放民间铸钱,引起民间商货不行,终招致杀身之祸。
如果左司尉要给他的这两处矿场,确实原是私铸钱币所用,则铜产量不会低。
“若你收下铜矿场,往后我还有更多的好处给你。”左司尉略带沙哑的嗓音说。
沈书突然回过神,对上那男人面具下犀利的眼神,沈书只觉得心里那点念头,都被他洞察得清清楚楚。
“多谢前辈抬爱,晚辈实在不明白……”
“你唤我一声前辈,就当是我赠给穆华林的弟子的见面礼。”
“见面礼如此贵重……”
左司尉勾起嘴角,淡道:“放心,钱是不会咬人的,我既没有让你立下字据,自然不消你还给我。也没有胁迫你的家人朋友,收与不收,俱在你一念之间。你若坚持拒绝,我总不能让林凤给你送去几车矿,别说搬不动,一路关卡重重,被别人扣下也说不定。我看起来像这么没脑子的人?”左司尉揶揄道,“你大可好好想想,收下这两个矿场,于你手中的差事,有利无害。”
沈书还想再问两个问题时,左司尉却对老仆做了个手势,他甚至没有多看沈书一眼,便离开了。
随着太阳西斜,沈书总算搞清楚状况,最近一次吃饭应该是午饭。直至晚饭的时候,林凤也没有再露面。
虽然没人满足沈书的要求,给他和舒原挪到一个房间,但外面也无人看守。
“眼下看来,也并无逃走的必要。”舒原给沈书倒了杯水喝。
“我们应该晕得不是太久,我猜是一夜。如此看来,这个地方应该是在江边,离和阳不会太远。不知道明天送我们走时,还会不会遮住我们的眼睛。”沈书道。
“多半会,否则来的时候就不必故弄玄虚。”
沈书沉吟道:“绑我们来的人是自作主张,这个左司尉知道穆玄苍派人在他住的村子里打探他的消息,还让我转告他不要再花心思在他身上,他不会回暗门去与穆玄苍相争。他还要送我两个铜矿场。”
“铜矿?”舒原道,“他为什么会有……莫不是与朝中官员有勾结?”
“据说是用来盗铸铜钱的私矿,就不知道开采到什么程度。”沈书道,“他说我可以考虑考虑,并未让我立刻就答应。”
“你心动了?”舒原小声问。
沈书喝了一口水,抿着嘴,双眉微微扬起。
“要找一处产量丰厚,没有被官府发现的矿场,并非易事。有时候数月,有时候数年方能有所发现。”沈书叹道,“实在难以不动心啊。”
“时间经不起虚耗。”舒原道。
“正是,否则慢慢挖有何不可?但早一日多铸几批火器,咱们战场上的弟兄们就能少死一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若像元军那样,将人用作攻城之器,岂非禽兽不如。”沈书顿了顿,说,“我哥虽从不让我去看,但我也常听人说,尸积如山是何种人间地狱,哪怕能少死一个人,我们所做的事情就有意义。”
“打仗总会死人,若人能不再争斗。”
“除非这世上不再有人了。”沈书一哂,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浮现出近乎悲悯的神色。
不知是因为近在咫尺的烛光,还是昨夜没有休息好,沈书的眼睛里拉着一层血丝。
“在想什么?”舒原以手肘碰了碰沈书。
沈书不好意思地笑了:“想我哥,不知道他们到哪里了,我走之前给他留下一封信,不知道他看了没有。”想起那封信,沈书便有些脸红。
“我弟要是还在,想必也会为我担心。不知道会不会给我写信。”
沈书:“我给你写啊。”
舒原定定地看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