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先起来,推门就看见外面有人在等。是个传话的,说吴祯叫他们两个睡醒了就去书房找他。
沈书见纪逐鸢还在睡,心想他干的都是重活累活,大概真是用力过猛,需要充足的休息。于是沈书决定不叫纪逐鸢起来,自己去见吴祯。
正当沈书站在榻畔换衣服,纪逐鸢从榻上坐起,茫然地发了一会呆,扭头便看见沈书一身雪白单衣,鞋还没换,长袖一振,鸠灰色的文士袍恰好合身,系以银带,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身形。
“吵醒你了?”沈书抚平袖子,回身过来,坐到床边去,把梳子给纪逐鸢。
纪逐鸢熟练地给沈书梳头,问他:“去哪儿?”
“吴大人说让醒了就去见他。你还睡觉吗?”现在沈书一想,白天有点太失礼了,无论多困,也该同吴祯说一声再走。
“已经晚上了,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纪逐鸢一条腿伸在沈书身侧,边说话边打哈欠。
“许是有什么要事,你困了就别起来,反正你也听不懂。”沈书索性往纪逐鸢肩膀上一按,把他哥按回到被窝里,拿被子一裹,红着脸向纪逐鸢的额头上一吻,穿了鞋就跑。
纪逐鸢在榻上翻来翻去,一会拿手撑起头,侧身朝门口等沈书回来。没等多一会,不觉睡着了。
已经过去许久,姚琅搁笔,拿起纸轻轻吹了两口气,从书桌后面步出,把纸给沈书。
吴祯从沈书左手边凑过来瞧了一眼,一边眉毛怪异地抬起,睃一眼姚琅,拇指按在微微翘起的嘴角,说:“姚大夫,你这写的是天书啊!”
沈书一笑,不以为意,拇指在墨痕上轻轻一蹭,他抬起手指瞥了一眼,没有掉墨,便把单子折起来。
“拿给药行伙计一看便知道,我也认不全,他们做郎中的写字都是如此。”沈书道。
“鬼画桃符。”姚琅食指与拇指拈起胡须,轻轻一捋,“暂时就这些,但若能弄得更多,自然是好。这几日治了一些病家,大黄绝少不得。另外白术、炙黄芪,制玉屏风散需用,惠民药局里防风倒有好些。”
沈书粗粗看了一遍,不知道姚琅要的这些算是多还是少,连蒙带猜大概能知道姚琅写的什么。他把单子叠好,问吴祯要了个信封装好。
吴祯问起纪逐鸢,沈书说他太累了,恐要睡到明日一早,又问吴祯是不是有什么事。
吴祯似乎真的是有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说。
沈书转念一想,也许因为姚琅在这里,所以吴祯不方便说。于是沈书斟酌着朝姚琅开口道:“我离开应天府前,联络了几个大商人,他们各自也有合作的药行。不过,要向姚大夫请教一件事。”
“小沈大人尽管说。”
“药材行一年的买卖是个什么行情,我没有见识过,您这单子开出的量算多算少,我也看不出来。就想问问您,这算是要得多的话,大抵算什么程度。”早前姚琅已经说过,常州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坏,沈书不禁有点担心。如果常州需用的药材太多,那陈迪和卫济修未必能顶得住,而穆玄苍早就说过,他只管运输,不做药材生意的。
姚琅容色严峻,默了一会,方才徐徐开口:“能弄来多少,就是多少吧,多救一个人也是好的。”
一听姚琅这话,沈书只觉得心里沉重起来。那就是说姚琅本不抱希望沈书能将单子里写的东西都弄来,尽人事听天命则已。但凡是尽力就能弄到手的量,姚琅也不至于说不出口。
“小纪将军还在睡觉?”姚琅问。
给姚琅这么一打岔,沈书勉强笑道:“累得狠了。”
“可有哪里不舒服?”
沈书忙说没有,起身谢过姚琅的关心。
那姚琅回来之后,陪吴祯用的晚膳,之后就一直在吴祯书房等沈书过来,这时事情说完。沈书旁敲侧击地跟姚琅说了一会话,姚琅说话语速极慢,满脸疲倦之色。沈书想知道的事情问得差不多后,干脆说自己找吴祯也还有事要商量,顺势送了姚琅出去。
房间里少了个人,吴祯也无须再端着,把脚上的革靴在椅子上蹬掉,换了皮屐来穿。这时唤人进来,让沈书想吃什么尽管说,倒弄得沈书有点不好意思,只说有什么吃什么。
下人去备晚膳,吴祯走到门上去看了一眼,把门外的士兵打发到远处。一手掩上门,叹了口气,转回来时神色严肃地问沈书:“前儿你们在军营惹事了?”
沈书怔了一怔。
“有人说闲话了?”
“那倒没有。”
沈书松了口气。
“但都传开了,你哥是救世的弥勒佛,说他有些道上的兄弟,能弄来足够常州路熬过这个寒冬的药材和粮食。”
“放屁!”
“放狗臭屁!”吴祯跟着骂了一句,斜过眼睛看沈书,“我也是这么跟徐达说,谁见过大财主参军从小兵往上杀的。”吴祯端起茶喝了一口,焦虑地搓了几下手,放低声音对沈书说,“这里头的利害,你该明白。”
沈书眉头皱着,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只是不曾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被捅出去。
“都是哪些人在传?”沈书问。
“当兵的在传。”吴祯道,“原本我不知道,我手底下那些人,昨日在军中听了一耳朵。我找了徐达,徐达说你已经答应下来了,或许是你自己放的风儿,让我回来问你。”
“怎么可能是我。”沈书变了脸色。
“当时我就说不可能是你,没有把握的事情你断然不会做,更不会拿你哥的前程开玩笑。”
吴祯的话根本没进到沈书的耳朵里,沈书在想,竟会有这么巧的事,担心什么来什么,还恰在刚跟徐达打了包票能把药材运来的当口上。会在军营里放出风声的人,不是想看纪逐鸢栽个再也爬不起来的跟头的管军裴狗儿,就是怕沈书会赖账的徐达。除此之外,沈书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做这事。
一直到沈书吃完饭,吴祯也没再多问。这一顿吃得沈书食不甘味,勉强填饱肚子之后,叫人攒了个食盒,他拿回房里叫了纪逐鸢起来吃。
“怎么了?愁眉不展。”纪逐鸢边吃饭边看沈书的脸色。
“没什么。”沈书说。没等纪逐鸢把饭吃完,沈书便到书房写信,放信鹞出去。他站在天井中,遥遥目送信鹞展翅遁入夜空,天上黑沉沉的一片,风送来泥土的腥味,这是雨前的征兆。
等沈书再回到房中,纪逐鸢已经又躺下了,沈书尽量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爬到榻上,刚钻进被窝,腰上便伸来了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