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尾随穆华林入内,此时天已黑了,沈书没在道观吃饭,正是饿的时候,于是屏气凝神,全副心思都在控制肚子不要叫出声。脑筋停不下来地飞速旋转,穆华林这是知道暗门支持刘福通了?
穆华林的手在窗台上摸。
“我来。”沈书殷勤道,熟门熟路点了灯,移到桌上去,不远处的矮榻被照出轮廓。沈书脸上微微一红,挡住灯光,如是穆华林坐在书案后,就看不见矮榻了。
“红巾此战大捷,我接到密报,毛贵军中忽有数千骑兵增援。”穆华林略作停顿,烛光下他的眼神显得精光四溢,“师父有一件事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沈书心里砰砰直跳,勉强作出淡定神色,道:“定当知无不言。”
“穆玄苍,在离开后,有没有联络过你?”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他走时给我留下了一封信。”沈书见穆华林眼底一亮,连忙解释,“只是一张字条。”沈书侧身低头,穆华林一足点地,将椅子朝后挪开,沈书从书案桌面下一个屉子里取出木盒子,里面都是书信,他不避讳穆华林,里头多是纪逐鸢的家书。而穆玄苍那张字条,被沈书用食指大小的一个小竹筒装着。
“后会无期……”穆华林眉头深蹙。
沈书:“有何不妥?”
穆华林:“他待你亲厚,虽然此人极其狡猾,但凡是人,总会有点牵挂。风声一过,我本猜测他既已到了山东,早先此人不是应承任凭你驱策,应该会捎信给你。”穆华林思索片刻,把字条封好,放回木盒里,当即起身,“一旦他来找你,或是暗门有人联络你,一定要告诉我。”
沈书莫名其妙地点头。
穆华林拍了一下他的肩,转身就走。
沈书抬起手摸他师父拍过的位置,这一巴掌有力量,让沈书只觉足下生根,有万钧之力。良久,沈书坐到穆华林方才坐的胡椅里,从架上取了一支毛笔在手上把玩,陷入沉思。穆玄苍什么时候待他亲厚了?这些日子因为无法判断穆玄苍到底在做什么,沈书已将两人认识之后的每一次见面都翻来覆去细细地滤过。穆玄苍极爱撒谎,与康里布达不同,康里布达说谎往往是不敢让人知道真实情况,就像身上有伤的狼,要躲在畜群角落里去舔舐,以免同类趁虚而入。而穆玄苍说谎,都是仔细计算过,往往带着明确的目的。
譬如说穆玄苍躲过穆华林在太平的暗杀后,明目张胆恨不得宣扬得人尽皆知,找到卫济修给沈书贺生辰的船上去送信。其时他方跟穆华林说过兀颜术留下来一封信,巧妙地将注意力引到沈书身上去。从什么时候开始,穆玄苍就不再同他讲江湖事了?
毛笔在沈书手里停下来,窗户灌进来一股强风,瞬间吹灭蜡烛。沈书沉默地坐在黑暗里,这一刻灵台清明,想起来是从常州回来。该是自己不在应天府时,穆玄苍和穆华林那一次私下会面,使得两个人对待自己的态度都发生了转变。
也许那个时候穆玄苍已经在着手部署回中原去,光复大宋……如果暗门在数十年后真的还把前宋奉为正朔。
沈书长叹一声,总觉哪里说不通。韩山童那是烧香会起的家底,不姓赵,更不是什么赵家后人,暗门如果要复宋,效忠韩林儿,岂非好笑?
穆华林找过了沈书之后,弄得沈书上个街都疑神疑鬼,总觉有眼睛在盯着他,有时候林浩的车行到道路拐弯处,沈书会突然叫他停下,掀开车帘便四处打量,把街面上的人脸张张都纳入眼底,生怕错过一张暗门的熟面孔。
沈书觉得自己都有点魔怔了,就像当初穆华林说让他留神有没有江湖人来找他,如果来找他,就要一五一十全都报给穆华林你知道。结果屁都没有一个来找他的。过得五六日,沈书才正常了,照常去公府。
四月中旬起,整日就是练兵,不到月底,沈书晒得黢黑,许久不照镜子,屋里没点灯,沈书拿了件雪白的单衣穿上,点亮蜡烛,脸和衣服成了两个色,惊了沈书一跳。
洗澡时沈书用老丝瓜瓤搓了搓,身上倒是汗和泥,胳膊腿洗洗就白了,手背,脖子和脸,却死活也洗不出原本的颜色。只得破罐子破摔,把丝瓜瓤一扔,半夜里使唤周戌五明天就去库里找,有没有什么润手润脸的脂膏一类。
周戌五当场就回说:“都让大少爷拿了,许是也没全带走,少爷去大少爷房里仔细找找?”
大少爷房里,正就是沈书的房里,纪逐鸢回来他俩就没有分开睡过。好不容易薅出来一盒,打开盖子一看,也没用多少,还有大半盒。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用得上,这么一盒能用个好几年吧?是夜想得沈书心烦气躁,抱着被子滚到大半夜,试探地把手伸到被子里,还没碰到,猛然醒悟,孔老夫子在上,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大彻大悟之后,沈书忙把两只手都放在被子上,四平八稳挺尸般躺着,终究四更天还是睡了,卯时不到,便要起来,没精神地去随朱文忠练兵。
分给朱文忠的兵,是一半的老兵,一半的民兵改充,老的带新的,不费什么事。起初见带兵的将军还带一白面书生来,个个拿沈书取笑,同吃同住久了,拉到山里操练要三四日,众人见朱文忠带的郎中官竟有百步穿杨的绝技,顿时不敢小觑。再听沈书讲排兵布阵,头头是道,力气不出众,偶尔有自恃武力的小兵拦路挑战,沈书的拳脚半点不差。他个子不高,闪躲极快,耍得一手借力打力的好拳法,便一个接一个叫起小沈大人来。
等沈书晒黑了之后,士兵们都敢来开他玩笑。每次沈书在河边洗脸,必得让朱文忠的亲随在旁边放哨,否则必有当兵的粗汉子来跟他推来攘去地玩笑,被人撞到河里去是小事,换衣服就太麻烦了,还耽误事。
天气溽热,朱文忠进房间就把盔甲叮叮当当扔在地上,他扔一路,李垚跟在后头捡了一路。
水声激烈,朱文忠洗完脸,让人去换了水。
“手上绑的什么?原来是白的?”朱文忠拨弄了一下沈书袖管里露出的那条发带。
沈书脸一红,洗完脸就把发带摘下来洗干净,搭在朱文忠的笔架上。
“我束发的带子。”
朱文忠眉毛一扬,坐在榻上把武袍宽了,用湿布擦脖子和肩,继而擦净了膘健的腹肌,示意沈书过去帮他擦擦背。
“没见你用过,跟个女儿家似的,绑这个。改天哥哥送你一顶金镶玉的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