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签押房外,沈书一脚定住,侧身向廊庑下扫了一眼,四下都没人,签押房没锁,日常便是如此。沈书把门往外一拉,闪身进去。
“沈书?”一个男声响起。
沈书冷不丁被点了名,吓得险些叫出来,定睛一看,却是宋思颜。
宋思颜眉头一拧,不悦道:“你就是那个沈书?”
“宋大人。”沈书正色,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一揖到地。沈书并未私下同宋思颜见过面,不过在公府彼此眼熟,认得出是谁。
宋思颜微微咳嗽一声,拇指按了一下唇上胡髭,上下齿关错出一声“啧”。
“没有陪同朱文忠去练兵,到此有何贵干?”
“卑职来找李大人。”
“找李大人何事?”宋思颜面无表情地看沈书,非得从他嘴里撬出点的东西来不可。
沈书嘿嘿一笑,答道:“约了李大人晚上去吃个酒,给文忠少爷践行,往后数月都见不上了,我们一伙人都去。宋大人也一起?”
宋思颜面上掠过狼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成日里哄着文忠少爷胡混,当心早晚有人告状。沈书,你的年纪小,须知主公最忌讳的便是……”
“幕僚不识趣,撺掇武将乱来。”沈书接了下去,眉眼低垂,拱手做礼,“我知道,都知道,宋大人放一百个心,文忠少爷身边那几个什么赵伯宗、宋汝章的,我都会把他们看好,绝不误主公大计。”
“我说的是……”宋思颜一个“你”字咬在唇间,一股怒火冲上脑门,两眼才一鼓,长出一口气,摇头,从李梦庚的位子上起来,一手背在身后,不看沈书,反倒从办公所用那张桌案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卷在手上,连拍两下,憋出生硬的一句话来,“上次的条陈,我看过,同李大人议了一议。”
沈书心里一咯噔,心想宋思颜的气不顺,或者是条陈惹了什么麻烦。
果然,宋思颜又道:“上头大人们都知道,用得着你们来说?你跟在文忠少爷的身边,把分内事做好便是,少瞎琢磨。”
“是,是。”沈书站好了点头。
宋思颜就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反倒无话可说了,起身往外走。
“宋大人晚上来吃酒么?”沈书的话音未落,宋思颜已经快步走了。沈书站在签押房门槛后头,摇摇头,双眉一扬,趁李梦庚没回来,熟门熟路地从他抽屉里扒拉出印鉴,往穆华林的假条上戳了个印,拾掇拾掇离开签押房。
要走又太早了些,沈书便转去找朱文忠。
朱文忠今日没去练兵,李垚拿来糕点,朱文忠把吃的推到沈书面前。
“这茶不错,这什么糕,舅母叫人送的,我也没吃,你鼻子倒灵。”朱文忠看沈书吃东西,疑惑道,“宋思颜记得你?”
“可不。”沈书吃了一口糕,觉得有点甜,只把手上的一块吃完,端起茶来喝一口,笑转过去赞一句李垚的手艺。这才跟朱文忠说话,李垚识趣地出去,带上了门。
“他好像挺不满我们写条陈要个营田使那事,说话怪里怪气。”沈书把宋思颜的话原封不动讲给朱文忠听。
朱文忠解释给沈书听:“他,李梦庚,还有郭景祥这仨人,正是在舅舅跟前显身手的时候。李善长不用说,是舅舅最信任的,跟的时间最长,像是陈遇、秦从龙、这些人都不同,他们都是已有声望之人,反倒是我舅同他们取经问策。而宋思颜这几个,眼前在国公府似乎仅次于李善长,实则把他们放在现在的位置上,也是看他们干不干得下来。”
“估计不想让主公觉得他们不能办事。”沈书略一沉吟,不去理他,提了一句,“我说今天约李梦庚吃酒去。”
“又没碰上,我正说晚上要摆一顿酒,叫上我这边的文武英才,都吃酒去。”朱文忠心情甚好,池州一战把他的好胜欲完全激发出来,行止间更添一份豪气。
沈书因惦记下午李维昌还要到访,先告辞回去,走前朱文忠再三叮嘱,晚上一定过来,有马车过去接。
“我自己没马车?”沈书道。
“万一又碰上姓宋的姓李的找茬怎么办?我舅现在用的这一群人,我都认不全,哥不同他们玩。”朱文忠笑笑地把沈书看着。
沈书被他看得有点脸红,那年各种给沈书送东西过冬的朱文忠,俨然已有武将风范。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剖石琢玉,还不知道未来朱文忠将长成何等耀眼的一员大将,照朱元璋如今的势头,最早投奔他的文正、文忠兄弟,必将要镇守一方,如穿云箭一般扎穿这神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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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恕的卧房中一股药味,窗户新糊了明纸,室内光亮一片。门口有人,舒原看了一眼,想叫李恕的丫鬟进来给他上药。
丫鬟看一眼舒原,反而去端来一碗溜青的梅子,把腰靠在门框上,斜倚着瞧他俩。
舒原只觉无比尴尬,药膏是调好了,李恕连裤子都脱了,他在榻上躺太久,身上长了些许褥疮。丫鬟已照料得尽心,倒没长多少,舒原原晓得一个偏方,要用地肤子入药,也问过姚大夫,亲自碾的药粉,拿过来本要放下就走。
李恕哎哟连天的,舒原只好拿水给他调好药膏,谁知道竟没人愿意给李恕上药。
“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外院有不少小厮……”舒原道。
“他们粗手笨脚,哪使得?”李恕还没开腔,小娘子呸一声吐出核来,扔在门边一个唾盒里,挑挑拣拣,终于挑出个中意的肥果子,拿在嘴边咬得咔一声极带劲。
李恕笑嘻嘻地看舒原,说:“要劳烦你。”
李恕的丫鬟砰一声把门甩上,扭身走了。
李恕心内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姑奶奶总算走了。
舒原去把窗户推开。
“不开窗也看得见。”李恕将单衣再往上揭,露出根根分明的肋条。
连舒原亦有点心生不忍,皱眉道:“养伤也没吃什么好东西?你该告诉我们一声,沈书也担心你。”
“哎,有钱使。”李恕按住舒原去掏钱袋的手。
舒原觉得不自在,还没动弹,李恕的手已移开,拍了拍榻畔。
舒原便坐下,认真打量李恕的伤和新长的褥疮,目露不忍,眉头就没有舒展过,紧抿着嘴用木片给李恕上药。
李恕侧着头,半边脸贴在枕上,目不转睛地看舒原。
“你记不记得……”李恕开口道。
“记得什么?”舒原低声问,“痒吗?”
“说实在的,真挺痒,有的地方破了,又痒又疼。”看着舒原越皱越紧的眉,李恕反倒笑了起来,“习惯了,你把我裤子退下去点儿。”
“下面也有?”舒原怀疑地将李恕的裤子往下一牵,灼伤最难愈合,李恕的大腿后侧,正有巴掌大的这么一块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