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 江浙左丞相达识帖睦迩歇足午觉起来,婢女服侍着,先以茶漱口, 饮酒半盏,换一身色彩斑斓的大袍,金带险些扣不住他浑圆的腰腹。
“大都一别, 可还好呵?”达识帖睦迩是国学出身, 能读汉人经史,书法犹佳。
穆华林上前与他一手交握,两人互相于对方后背拍了两下, 各自松手, 方才入座。
“陛下密令, 却不便告知大人了。”穆华林道。
达识帖睦迩垂着眼,他脸圆脖子粗, 面庞上的肉挤作一团,眼皮看着有些泡肿, 像是最近饮食睡眠都不大细致。
“知道,不说也罢。”达识帖睦迩很是识趣。
婢女鱼贯而入, 上茶的上茶, 另备下不少传统蒙古点心, 放下茶盘后,婢女便都退出。
达识帖睦迩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见穆华林还未用,示意他喝完茶再说。
“如何?”达识帖睦迩半眯着眼问穆华林。
“不错。”穆华林显然意不在此。
达识帖睦迩却道:“此茶是庆元路进的范殿帅茶,今上也肯用。方志有记:茶, 出慈溪县民山, 在资国寺冈山者为第一, 开寿寺侧者次之。每取安化寺水蒸造,精择如雀舌细者入宫。”
“这在宫中用得多。”穆华林不想与达识帖睦迩谈茶,话里有话,他做云都赤时,行走禁内是常事,贡茶没少喝,用不着达识帖睦迩来显摆。
达识帖睦迩:“斯钦巴日,你离开大都数年,还记得禁内所用贡茶,想必也该不忘君上天恩。”
穆华林一顿,淡道:“确实出来久了。”
“陛下交代的事办得如何?”达识帖睦迩问。
“尚需时日,眼下正有一件事,需丞相帮忙。”穆华林郑重其事道,说是恳求,却并无从命于达识帖睦迩之意。
两人熟悉官场,达识帖睦迩也知,斯钦巴日早有功劳,不好对他太不客气。
而穆华林则深知,达识帖睦迩不敢跟自己对着干,上来先提在大都的交情,无非是先敲个钟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分。达识帖睦迩在去年张士诚打到杭州时,弃城而逃,后仰仗杨完者打跑张士诚,奏请朝廷为杨完者加官,达识帖睦迩也因此擢升江浙左丞相,他的官位俱在江浙贼乱能不能妥善镇压。
因此穆华林提出,张士诚将要归降,其实正中了达识帖睦迩的下怀。
达识帖睦迩仍装模作样地喝茶,先不言语。
穆华林道:“若不许其投降,朱元璋、徐寿辉与张士诚这三贼同时发难,仅凭一个杨完者,恐怕浙东浙西,尽将落于敌手。届时没有第二个杨完者引兵前来,江浙一失,便失了天下粮仓,这个责任,恐怕大人难以承担。”
达识帖睦迩沉吟片刻,朝穆华林问:“你是已见过张士诚了?”
“见了。”穆华林言简意赅,“我的人弄来张士德的信物,仿照张士德的笔迹,给张士诚写了一封信。”
达识帖睦迩一愣,旋即笑道:“果然啊,没有斯钦巴日办不到的事,纳克楚不如你。”
穆华林眼底掠过一丝厌恶,没有接茬,自顾说自己的,“不管张士诚信不信,我已确认过,他连输了浙西大片地方,险些把隆平府也送出去,已不能再输,求降之心迫切。碍于张士德陷于敌营,几番求和,朱元璋都没答应他的条件。他面子上过不去,既已起来造反,又向朝廷投降,怕人议论。他手下那一干文人,需要一个过得去的说法。张士德既死,那我便推他一把,也可以成全他兄友弟恭的美名。”
达识帖睦迩摸了摸下巴,翘起腿,慢条斯理道:“张士诚那面却还无人来告。”
“就在这几日,届时你不要立刻答应。”
“为何?”
“汉人多狡,张士诚意欲求得朝廷封王,这绝对不可,否则天下将没有反贼,却会多出来许多手握重兵的王侯。到那时,他们便不是造反,而是篡权。”
达识帖睦迩对汉人经史不算熟读,却都能略通,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显得整个大脸盘子都是油。
“还是你想得周到。”
穆华林心头冷笑,脸上看不出什么,心平气和地说:“这数年我潜藏在朱元璋身边,该出手时我自不会坐视。”
“可军粮……”达识帖睦迩犹豫道。
“大都在闹饥荒,现在伸手要,陛下定会不满。江浙是富庶之地,让你手下的士兵把闲时四处游荡,欺男霸女的德性收一收,不废农事,把你的军队喂饱,他们才会为你卖命。”穆华林道,“实在不行,还有江浙行省参知政事,你找他要,他不敢不给。”
“方国珍这人,不好打交道。”达识帖睦迩叹了口气,“行,我想办法。”
穆华林仔细想了想,没有什么要交代了,便要告辞。
是时,达识帖睦迩又问,不能许张士诚封王,那该给他个什么位子,才能让张士诚满意。
“他将此事交给周仁办,只要不封王,旁的都可以许给他。”实际上穆华林已经知道周仁的底线是什么,却没有告诉达识帖睦迩。达识帖睦迩要送穆华林出去,穆华林请他留步,他并不坚持。
待穆华林走后,达识帖睦迩把余下的茶点心吃了,那范殿帅茶他一口也没再动,正说召集左右,看出城猎点儿什么晚上叫厨子炙了来吃,杨完者风风火火地来了。达识帖睦迩只好让下人先把人留在偏厅,唤来下人入内收拾,再叫来杨完者。
八月上旬,黔县既下,朱文忠在军中收到调令,召他回应天。留在黔县的最后两日,纪逐鸢所率的二千人,终于追上了胡大海的部队。
从早晨在阵前匆匆一见,沈书就没再见到纪逐鸢,下午随朱文忠清点带回应天的人马,颇有点心不在焉,只得强打起精神,撑到傍晚,到陆霖处签粮草册,这才转回。黔县不比休宁,城中破坏严重,军队驻在城外,没有屋子可住,沈书与刘青和两个裨将打地铺。
天已黑了,今天起得太早,沈书呵欠连天,本想等一会纪逐鸢,等着等着,却睡着了。梦里隐隐约约有人说话,沈书只睁不开眼睛,在地铺上翻了个身。
话声骤停。
纪逐鸢把刘青叫到帐外,低声说:“那两个晚上还回来不?”
“像是不回来。”刘青会意,“卑职去找他们,都换到你那帐篷去住。”
纪逐鸢做了个手势:“多谢。”
到了无人时,纪逐鸢却不急着去抱沈书,而是脱了外袍与裤子,把靴子立到帐篷外面,到不远处溪中去洗澡。纪逐鸢再回来时,一身都带着溪水的冰冷气息,掀开铺盖,看一眼沈书。
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