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火铳发射时的声音, 沈书侧耳听了片刻,朝李维昌解释:“高荣珪欠了我些钱,我原打算要一笔勾销, 但他讲信用, 每一笔都打了欠条。你给你的人也捎一封信, 让他们不必都听从高荣珪。他带兵习惯了发号施令,但现在不是在打仗,得让他习惯与人商量着办事。”沈书还没有想好把高荣珪放在什么样的位置, 武将一旦不打仗了,比文官难办得多。高荣珪会写字,还是有许多字不认识,简单的加减算没有问题, 记账却不行。最好还是让他打仗,卧底隆平这段时日, 可以让高荣珪读点书。沈书心中大概有了点轮廓。
“少爷,让高荣珪去庆阳府, 你还有别的打算?”
有时候沈书觉得李维昌实在聪明, 索性直言道:“如果张士诚愿意用我们,高荣珪能去领兵最好,要是不用, 让他先跟着商队跑一段时间, 熟悉水陆运输,至迟两年, 一定用得上。”
沈书突然停下说话,看了会李维昌, 最后开口:“你要在隆平府待多久?”
李维昌笑道:“我以为少爷不会问了。”
沈书一哂, “事忙, 怕误了农时,近来都在忙着把这园子开出来。”
“少爷有钱,何必躬亲?”李维昌揶揄他一句。跟了沈书这么久,李维昌观察他行事,该花钱的地方从来不抠,就是也不好骗,不该花的钱一个铜钿的便宜也休想从沈书身上占。沈书远没有看上去好欺负,端的是一脸谦和有礼,说不让就不让,硬起来也是铁板一块。
“钱是钱,粮是粮。都是借的,人情得还,钱也得还。不还钱就会伤了人情,我也不瞒你,陈迪给了一笔钱。”沈书给李维昌倒了杯茶。
李维昌有些意外,笑接过来喝了。
“我在应天有来往的几个商人,得给他们都送一封信去,将来要买什么东西还得承他们的情。”
“不怕让应天知道?”
“知道也没事,谁会来隆平府抓人?”隆平是张士诚的老巢,眼下就算是朱元璋也进不来。沈书端起茶喝了一口,恢复了平静,说:“我师父若有什么指示,立刻传过来。”
李维昌说那是自然。
沈书不大信任地打量他,放下茶杯,以手指轻轻拈着转动,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
“师父同我提过,将来他的衣钵要传给我。”
李维昌闻言眼瞳微微一缩,瞬息间恢复如常。
沈书抬头时,李维昌的脸上已无异样。
“不过那是将来事,眼前我大概知道怎么走,需要暗门襄助。所以我要知道,你什么时候离开隆平,好早做准备。”沈书道,“你不在应天有一个月了,不会惊动洪修?”
“都安排妥了,洪修一般也不会见我等。他有自己的势力,机要不会让寻常的都尉和总管得知。”
“你是都尉,还是总管?”沈书早听穆玄苍和康里布达透露过,暗门上下级之间往往并不认识,尤其在穆玄苍掌管的情报刺探人员中,严格限制门人相互来往。如果将暗门视作一座巨塔,底层便是遍布各路府州县做生意的商铺。从穆华林处得到应天府中暗门据点分布图之后,更印证了沈书的揣测。
穆玄苍破坏了穆华林一口吞掉胡坊的计划后,作为据点的铺子也迅速转出,沈书让郑四去打听过一下,穆玄苍走后,仍未转出的铺子也都捏在当地人手里,背后不过是普通的世居富户。
“半个都尉吧,得看洪修把不把我提上去了。”李维昌不甚在意,“撤退的事儿干多了,自然能做到神龙见首不见尾。弟兄们挣点钱养家糊口不容易。”
“真有万余人?”沈书还是有点好奇,这不是小数目,大元中期往后,对汉地户籍核查愈加严格,人口与课税密切相关。照李维昌的说法,暗门中人迁移颇多,那就得隐匿大批户籍,这怎么做到的?
李维昌耸了一下肩膀,手指敲响桌面,嘴角噙着笑,斜瞥沈书一眼。
“等到少爷袭了云都赤大人的衣钵,卑职必定知无不言。”
言下之意,就是让沈书现在不要问了,他还不到能够接触这些秘密的级别。沈书对于从李维昌这滑头嘴里撬出秘密来本就没抱希望,听他这么说,把话题一换,又问李维昌什么时候离开隆平。
“暂未接到你师父的指示,至于洪修那头,我另有说法。洪修暗中支援了张士诚不少军用铠甲、军械,还负责从扬州偷运制作角弓的革料、木料,此外,他重开了一部分铁场,为周军冶炼。”
“铁场……”沈书想起林凤说洪修当年听从穆华林的命令,将自己手中掌握的铜场和铁场悉数关闭,理由是朝廷查禁严格。朝廷何时查禁私矿不严过?古往今来私开矿场就是重罪,打矿石主意的人颇多,得看怎么个打法。如果洪修是奉穆华林的命令去采,很可能采出来的矿最后是进了皇帝的钱袋,又怎么会遭到朝廷查禁?
李维昌看出沈书在想事情,却以为他只是在疑惑要铁做什么,便解释了一下兵器所费。
“嗯。”沈书点头佯作听得很感兴趣。
李维昌接着说:“如今洪修做了门主,同周军来往愈发密切,我只要说途径隆平,听候门主指示便可盘桓数月。”
“别的暗门首领,有在隆平的吗?”沈书心想,到时候你被自己人发现是双面间谍,估计要人头不保。李维昌既然是穆华林安排在暗门的人,一旦他身份暴露,对穆华林而言也没用了。
“有,级别没有我高。暗门的交互方式很有趣,认令认印不认人。如此省去许多麻烦,有什么任务不必向其他人解释。”
“也有很大风险,要是失去了凭信,就什么也办不成了。”沈书道。
李维昌点头,理所应当地说:“技不如人,要是凭信被人得去,基本自己也已身首异处,还会带累弟兄们。他们死之前都会把携带的凭信毁去,只要发现凭信久未带回,就知道废了一条线。有专人清点令牌、印信,除了相关人员,没有人知道口令和暗号,也没有人知道什么时辰清点。”
沈书想了想,“如果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还有这规矩。”
“正是,总管与总管间,都尉与都尉间,互相知道的事儿都不多。到底是前宋遗老定下的规矩,那时候谁也不知道面前坐的是人是鬼,一代传一代的,许多机密都被前人带进了棺材。要不是兀颜术是……”
沈书不觉瞪大了双眼,心脏猛跳起来。
李维昌意识到说多了,当即打住,起身拍了拍武袍。
“那么,这信就给高荣珪带去,你那个杀了人的兄弟,怎么办?”李维昌把信收在怀里,小指勾了一下胡须。
“不是正在跟你说吗,你派几个人这几天到城里打听,看看那桩凶案到底闹开了没有,太守府如果张贴了告示缉拿,你就去看一眼缉捕文书上的画像能不能认出是我那大哥。”
“嗯,要闹大了,我还得把人给你送出城?”李维昌不满道。
沈书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地看他。
“行,行行,你是我祖宗。”李维昌把手一挥,晃晃悠悠走门出去,高声道,“走了。”
沈书让小厮到前面看看情况,孙俭回来时,他把信封好,交代孙俭待会送出去。
“大少爷输了一把铳给朱大人,朱大人还得去巡营,不留下来吃饭了。”孙俭报了信便出去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