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天夜里, 一行人离开官道,找到民居借宿。借宿的民家乃是个哑妇人, 带两个幼童,稍微拿出点钱来,便烧来热水,端来一整盆杂米蒸的粑粑。
康里布达没带多少钱出来,倒是白霜拿来一个行囊,康里布达看着眼熟,白霜一面给妇人拿了个小银锞子,一面吩咐她到村里去请最好的大夫来。
“这地方就怕大夫容易请,药材不好弄。”马枣在井边打水, “待会我让弟兄去烧水,这点水只够喝, 天冷,都洗个热水澡, 再往西走不一定有地方能洗澡了。少爷你待会给你的伤号擦擦身子,等大夫来了, 让他拆开布带看看。”
马枣打了四桶水,一气提到厨房去。
“这人虽诸多可疑, 确实挺有用。”白霜看着马枣的背影, 压低声音朝康里布达说。
“怎么可疑?”康里布达一整天都高度紧张,全副心思挂在高荣珪的伤势上,每当停下休息,就要仔细看看高荣珪的伤口是否有化脓。大家随身带的药粉不多,都给他用上了, 高荣珪一直没有醒, 光靠一点水吊着命。
炉子上煨着给高荣珪吃的粥, 这妇人家里没多少米,几乎把能煮粥的谷物全搜罗出来,勉强煮成一小锅比米汤浓稠不了多少的水饭。
康里布达用干净的武袍把高荣珪包起来,暂且让他在一张矮榻上躺着,打算夜里给他擦了身再挪去床上。
白霜挪来个凳子,坐在树影里,把沾满泥的靴子脱下来,用干燥的木刷轻轻刷鞋面。
“我听李总管说,你们一伙人,是才从应天府过来的。”白霜瞥康里布达,细长的眉眼带着深思的意味,“而且,你们先是要去杭州,接着才来了隆平。既是从应天仓促逃出,从应天就被人跟踪不大可能,而且一路又要走水路又要走陆路,像是譬如说,再远,如果路上只走水路,那只要堵住两个码头便是。但若是经过的路线颇多不能确定,要跟踪就很难。另外就是,如果跟一个高手,就比较容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个人就只有一双眼睛,多派几个人,哪怕是武功高强的人,走过的地方,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还是可以跟。你们从应天出来,是李维昌负责清扫,李维昌是这方面的高手,从应天到隆平这一路,应该是跟不上的。”
康里布达脱了外袍,他站起身,肩背宽阔,腰却很窄,与大部分虎背熊腰的壮汉完全不同,一双腿又直又长,险些让白霜喷出鼻血来,心说这人真是占足了天然的优势。
“当心着凉。”白霜提醒道。
康里布达把衣服扔上洗衣石,打水浸透,一边洗衣服,一边想着白霜方才说的话。康里布达原也精通跟踪和杀人,白霜说的事情并不新鲜。
“你的意思是,至少在隆平之前,穆玄苍的人应该没有跟上我们?”啪啪的捣衣声里,响起了康里布达的问话,“那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
“你离开隆平的时候,少主……”白霜垂着眼睫,快速改口道,“沈公子在隆平尚未积累人脉,也无人知晓他的名头,不太可能被人注意到。旁人或许容易些,穆玄苍的人已北撤,如果出现在隆平。”
白霜略作停顿,继续道:“隆平现在是洪修掌握的地盘,暴露的风险会很大。哪间房子住了什么人,客店、车马行,所有地方都要查问身份。混进城不难,你们在城里停留的时间不短,要在这么长时间内,潜伏在城里而不被暗门留意到,则很难。一个人总有活动的轨迹,得要吃饭、谋生,买菜总要吧?新到一个地方,就是自己种了吃,也还需要日子。更何况,他们是去查探和追踪,不可能窝在住处不出去。”
康里布达思索片刻,朝白霜问:“你的意思是,暗门有内线,将我们会到庆阳府的消息透露给了穆玄苍。”
白霜看着康里布达笑笑,没有答话。
从隆平出发去甘州,确实不一定非要走庆阳,因此得到沈书的安排,让他要到庆阳来一趟,康里布达确实没想到在庆阳等着接应自己的会是高荣珪。与高荣珪会合后,康里布达立刻就明白了。
沈书担心他和高荣珪天天吵嘴会吵散了,是撮合他二人的意思,知道他们都听不进去劝说。脱脱留下的财产,绝不是一个人随便拿个包袱就能装上的,因此康里布达本来也想让沈书派几个人。但到了隆平之后,沈书也像是被关进了笼子,周仁摆明了不想买穆华林的账,仅仅是正月十四才肯接见这一件事,就足够窥见周仁的态度。
这与沈书在应天府时的处境大相径庭,无论朱元璋怎么说,朱文忠始终顾念当初他和李贞在滁阳受了沈书的恩情,而且他本人显然对沈书十分赏识。现在沈书在应天的部署全部泡汤,康里布达也不想给他增添烦恼,原是打算到了甘州,需要人搬东西的时候,再雇几个人来搬。
沈书让他去暗门的货栈,康里布达只是猜测在庆阳府接应的人,可能是暗门的人。
在这数千里外的陌生之地,与高荣珪重逢,康里布达根本按捺不住对他的思念。
康里布达收敛心神,问道:“那胡坊的人又是怎么跟上来的?”
“这得问那位新向您效忠的却花了。”白霜答道。
康里布达静了片刻,不禁嘲讽道:“你们暗门还真是精彩,门主也能弄出两个来。”李维昌无疑跟穆华林有扯不断的联系,这段时日康里布达已经看出来,眼前这人不清楚底细,康里布达自然不会在他的面前发议论。
“人一多,当然什么人都会有。反正我们几兄弟,只是混口饭吃。”白霜无疑在朝康里布达示好。
康里布达洗完衣服便进房去了,没有作出任何表示。
直到哑妇人请来大夫,康里布达对她比划了半天,哑妇人总算明白过来,他是要这家里所有的蜡烛。
康里布达用房里仅有的一盏油灯,点亮妇人让两个小孩拿来的灯和蜡烛。
大夫将高荣珪伤口的布带全部拆开。
妇人和小孩不敢看,早早便离去了。白霜站在大夫身后看了片刻,正要出门时看见马枣走进来一步,又犹豫地退了出去。
房里只有康里布达陪着,他看着大夫取出刀片,挨个清除高荣珪的腐伤。令人作呕的血味和臭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康里布达为大夫擦了汗。
这样的情境令康里布达有些许恍惚。
当初他身受重伤,第一次醒来,床前围了不少人,他第一眼便看到了高荣珪。因为他不认识此人,而且高荣珪对他带有明显的敌意。所有人都以为他还在昏迷,便肆无忌惮地在他的病榻旁谈笑。
那时高荣珪满心思只有打仗当大将军,将来封妻荫子奔个好前程,他确实有这样的本事。康里布达只要听他的言语,就知道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放下裤腿遮住泥腿,扛起锄头和柴刀发家的普通农夫。后来高荣珪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只要有空就去照顾他不说,还老爱占他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