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仁先将沈书一个人留在书房看军报, 说前厅有客人,不足盏茶功夫,周仁铁青着脸进书房来。
沈书心想:这个下马威摆得好, 要不是早知道周仁是来发难的,恐怕还真能让他吓一跳。
“数万苗军,已经反扑向杭州, 不日就能兵临城下,现在怎么办?”周仁将另一封军报扔在桌上,故意打在墨盘里, 顿时墨汁溅得沈书袍子上都是,下巴也沾了几滴。
沈书起身, 不擦脸上的墨汁,而是问周仁:“想必周叔已派人前去营救。”
周仁重重哼了一声。
“只要占得先机,主公洪福齐天,必能安然返回,大人又何必烦恼。”沈书镇定自若。
周仁反而疑惑了,他面上抽搐, “你的意思是, 堂堂诚王, 如此逃窜回来,还是好事了?”
“这不是逃,是为臣之道。”沈书请了周仁上座,静立在下方, 分析给他听,“主公并非怕了苗军才离开杭州, 我主是被达识帖睦迩召去杭州解困, 无论朝廷怎么说, 民心自有向背,杨通贯在杭州的所为,早已使得民怨沸腾。昨日我哥回来,我也听他说了,杭州城民箪食壶浆,沿街迎接我军,这就说明,打垮了杨通贯,是深得人心的。”
周仁沉吟片刻,不以为然道:“贤侄还是见得太少,天下大乱,小民不过想要保命而已,常常家中织下好几面旗,谁胜了就插谁的旗。实则真要是打起来,他们只想埋起头来过日子,不要牵扯进去就好,民心无论向背,不过蚍蜉撼树,顶不了什么用。”
“当然不能指望他们真的做什么,我只是说,周叔担心主公回来会失了面子,这很好解决。主公在杭州这一仗是深得民心的,此时要再回隆平,只要光明正大地离开便是。”
周仁露出思索的神色。
“杭州本属于朝廷,达识帖睦迩领右丞,算是他的地方,杨通贯在时以兵马压着达识帖睦迩,现在杨通贯已死,将杭州暂且先让给达识帖睦迩,名分上主公是朝廷的臣属,当受上级调派。”
“你是说,并非主公与达识帖睦迩以计联手除去杨完者,而是达识帖睦迩不满杨完者势大,这才命令主公调兵杭州。”
沈书点头,“太守需派几位将军在城外将主公请回来坐镇隆平,而不要偷偷……”沈书换了个说法,“悄悄逃走才会有损颜面,主公的府邸家眷俱在隆平府,百姓视他如再生父母,此刻不必图谋杭州。”
“那杭州岂不是白打了。”周仁阴沉着脸。
沈书笑了起来,摇头道:“达识帖睦迩岂会真让咱们的军队撤走?他手里人不多,坐不住杭州,便会下令留下人马守在杭州。只要让主公先行一步,留下部队听从达识帖睦迩差遣,待平息了苗人之怒,杭州还不是主公的囊中之物吗?”
“要是苗兵杀进城,岂不是功亏一篑。”
周仁是文官,经手民生、水利、办学、收税都是一把好手,打仗却一窍不通。沈书取来纸笔,画给周仁看,将各军布防,杭州兵力,以及苗军可能攻打的地方,都圈出来。
“真打不下来?”周仁松了口气。
“打不下。杨通贯的兵被分成四路,也怪他自己图谋浙东之心久矣,去岁多次失利,便把主力都往与朱元璋的对垒上压,才使得后线虚防。这些部队最早的六月初就已派出去,最晚也在七月初,要全撤回杭州,需要时间。而且,他们未必会回杭州,只要咱们将杨通贯已经身死,他镇守杭州的部队也都被达识帖睦迩处置了的消息尽快散布出去,这时苗军就会分裂成几个部分,这就像当初彭和尚的军队被打散后一样,杨通贯兄弟都死了,很难推选出一个能够统摄全军的元帅。他手下的将领,自会去谋生路。”
良久,周仁点了一下头,话到嘴边,终究没问。
沈书没有留意到周仁的神色,又道:“将主公先接回来是对的,如此万无一失,主公要是喜欢杭州,将来再去就是。”
周仁嗯一声,唤人进来上茶,待沈书走后,周仁招来手下,修书一封,让人送往军中,安排探子搜寻正往浙东推进的三路苗军动向。时辰尚早,周仁靠在椅中,只觉似乎哪里不对,这一整件事,仿佛他都在其中受人摆布。
除去杨通贯,张士诚将在江浙行省独大,达识帖睦迩不足为虑。但若是寻常官军,元帅身死,朝廷将会收编其人马,就近交予其他军队首领统率。
“苗军可不是正编的官军,这下野马脱缰,张士诚想白捡数万人,是不可能的。语言不通,只能用苗人做将领,够格做将领的那些人,都知道杨完者是怎么死的,同张士诚有血海之仇。哪怕达识帖睦迩本事大过天去,苗军也不同他算账,张士诚也不敢收这批兵。”沈书拣了个蝴蝶酥吃。
纪逐鸢刚打完一套拳,正吃早饭,沈书把碗放在他的面前,拿个勺给纪逐鸢舀粥。
“周仁有这么蠢?”纪逐鸢喝了口粥。
“就算他有所怀疑,木已成舟,已无回头之路了。况且你我现在都不是他跟前的人,他要是直接杀进太尉府把我俩收拾了,张士诚必然要追究我们是怎么进入太尉府的,他一样说不清楚。何况,我们师父是什么人?蒙古皇帝的宿卫,周仁同穆华林素有来往,若他来往的只是寻常官员也就罢了,穆华林是扎剌儿家的人,周仁自己就先说不清楚,他既然是聪明人,就不会去找这个麻烦。”出来这么久,沈书还是头一次感到如此畅快,现在周仁反应过来有诈,他兄弟二人该做的事,已都做成了,周仁不但拿他们没办法,还得天天求神拜菩萨,祈祷他们不是真有什么阴谋诡计。
“周仁有所察觉,会想办法把你我二人排挤出太尉府,不过隆平的布防我已经捎给了吴祯,你也已将张士诚信任的幕僚底细摸得差不多。朱文忠与吴祯二人,定会为我们请功,回去之后,我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杨宪。”
要不是纪逐鸢说起,沈书都快忘了杨宪这个人了,不禁莞尔,“他是朱元璋养的一头恶犬,打狗还要看主人。”
“不打他。”纪逐鸢道,“你把张隋派给我,找个没人注意他的晚上,把人杀了,扔到荒郊野外去。”
沈书:“回去再看,我不会让他好过。”
纪逐鸢眸底闪过一丝意外,嘴角微微弯翘起来,三两下把早饭吃了,问沈书要钱。沈书听说是给伤兵买的吃用等物,索性多叫几个小厮,拖了板车上街。沈书没进去,叫纪逐鸢带小厮去,纪逐鸢没在兵营待多久,手里拿个单子,将剩下的米、面、柴、油送到十几户人家中。
送完最后一家,已是晌午,一个妇人带着小孩站在门口,小孩怯生生望一眼不远处的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