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
立冬这一日,百草谷内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内外弟子都活跃起来,大灶小灶都蒸腾着热气煮饺子,取那羊肉、白菜、萝卜和其他驱寒的药材做馅儿,人人要吃上一大碗,暖烘烘地度过这秋冬之交。
大龄单身汉杜蘅杜大夫领着他的小徒弟季景行,正准备在家美美地吃一顿饺子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脸熟的记名弟子,说谷外来了一行奇怪的客人找他。
杜大夫疑惑道:“专找我?说了什么事儿吗?”
那弟子十分机灵,口齿清晰道:“客人自称从江东来,带着个看着约莫五岁上下的小姑娘,那小姑娘面色黄暗,头大颈细,四肢瘦弱,似有不足之症,应该是来求医的。想是听闻您最擅治小儿症,因此才专程找的您。”
杜大夫听了皱眉道:“师门到了我这一辈,正式弟子一十二人,唯有我最不争气,又谈何擅与不擅?什么擅治小儿症,不过是身边人抬举,玩笑几句罢了,什么时候这点戏言竟传到千里之外的江东去了?要是让师父知道了,岂不是要骂我不知羞耻,贻笑大方?以后若再有外人提起,你们绝不可附和,一定要为我解释清楚。”
那弟子没想到自己随口拍了句马屁,不巧竟拍在了马腿上,引得杜大夫一通训斥,忙讪然赔笑道:“是,是,弟子一定谨记。那这位病人,您看收是不收?”
杜大夫不由面露难色:“这一入冬,反倒忙了起来,我手上已经积了许多病案了,这一个,不是不想收,实在怕有心无力,忙不过来啊……”
弟子听了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还露出早有预料的神色来。须知这杜神医为人最是谦虚谨慎,虽然他嘴上只说自己不争气,其实却是百草谷第三代最年轻的嫡系弟子。全谷上下,就属他这一代正式弟子正当年,平日里病人也最多,很多病人都排到了年后。今日这客人不懂规矩,上来就找杜大夫,哪有那么容易?想到此,他便顺水推舟道:“既如此,我就去回了这位客人,看能不能替他安排别的大夫好了。若是不成,再来烦您不迟。”
杜蘅沉吟了一阵却道:“等一等。”
弟子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杜蘅道:“客人从江东远道而来,又是专程找我,我若不见上一见,未免有失医者仁心。”说着,还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发现这孩子正仰着脸,认认真真地听着自己的话,心里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更加坚定了要见一见客人的心思。
徒弟还这么小,做师父的怎能不时时想着以身作则?
想着,他干脆站了起来,朝小徒弟招了招手道:“来,跟为师去见一见客人罢。”
小徒弟也跟着站起来,白嫩可爱的小脸上满是严肃,明明只有六岁,看着却和小老头似的,奶声奶气道:“是,师父。”
边上弟子看得一愣一愣的:“那……那还请杜师伯和季师兄随我来罢,客人如今正在香薷堂等着呢。”
——
牵着小徒弟的手,刚走到香薷堂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几个人交谈的声音。
一个清清亮亮的少年声音带着几分火气道:“明明是你们百草谷的人,你们怎么会不知道?那支使我干活儿的难道是山鬼吗?”
静了半晌,才有一个声音虚弱地回答:“这位少侠,实不相瞒,咱们这里有许多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神医,和您描述的都一模一样,可并没有哪位神医隐居在山上啊。神医也要吃饭睡觉,还要外出替人看诊,若住在山上,也不方便不是?再说了,咱们百草谷讲究个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怎么可能把病人拒之门外,还支使病人家属干活儿呢?所以……或许您遇到的那位,并非我百草谷中的大夫……”
少年没好气儿地接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是被人诓骗了,白干了大半天的苦活儿了?你们百草谷在此地经营多年,怎么能连附近山上有人打着你们百草谷的名号行骗都不知道呢?幸亏是我年轻力壮顶过来了,要是换了别的病人,岂不要被这老骗子坑害死?”
杜蘅站在门外,越听越觉得不对,忙迈步走进厅里,皱了眉望向接待的弟子:“怎么回事?”
接待的弟子见了杜蘅不由大喜,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忙忙地迎上来对杜蘅解释道:“杜师伯,怎么劳动您亲自来了?这位小兄弟正生气呢,说千里迢迢从江宁府来到大名府,今早本想翻过南边儿那座山进谷,不想竟在山中迷了路,后来遇见一位老神医,自称是百草谷的大夫隐居在此,听说他们要来寻医,便给他们设了五道考验,只有一一通过了才给他们指明入谷的道路……您看,咱们百草谷对待病人,向来是来者不拒,以礼相待,从不问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何曾有过拦路设障的事情?想是这位小兄弟劳累了大半日,正在气头儿上,任我说干了嘴,就是说不通……”
听着弟子的解释,杜蘅的眉头不由越皱越紧,看着很是唬人,那弟子渐渐的声音就越来越小,最后也不敢出声了。
杜蘅肃穆的目光一转,便转到了那少年身上,这一看,倒是一愣。
只因这厅内端坐的两位少年,皆生得绝好的相貌,虽然衣着只是寻常,可一个剑眉星目,风姿俊秀,一个形容昳丽,贵气逼人,这绝佳的卖相,看着便不像一般人家的子弟,若说没些来历,旁人是不信的。叫他两个一衬,旁边那瘦弱的小姑娘就是在太不起眼了,若非杜蘅心里想着病人,差点儿没注意那儿还坐着个人。
杜蘅很容易就从两个少年中分辨出了生气的那一位,因为生气的那个看着有几分面善,此时却正满脸郁郁,袖口、衣摆上甚至还沾着些新鲜的泥土和草汁,略显出一点狼狈来。另一个少年和那生病的小姑娘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除了有些旅途的疲惫之外看不出什么。
杜蘅也不多打量,干脆拱手道:“两位小友远道而来,实在辛苦,招待不周,多有得罪。在下便是杜蘅,敢问两位尊姓大名?所来为何?”
那少年听得他名字,目光便是一亮,脸上的郁色也很快消散了,利落地站起来抱拳道:“原来阁下便是杜神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
杜蘅忙道不敢,可看着这少年舒展的眉目,竟是越看越面善,不由疑惑道:“请问阁下是?”
少年笑嘻嘻地看了一眼他身边站得笔直,却依然只是一个小豆丁的季景行,不由乐道:“好说。在下姓苏名朔,江宁人士,这位是在下的朋友,名叫杨意。我二人结伴在外游历,路上救下这小姑娘,不想她小小年纪,身染重病,听闻百草谷有妙手回春之能,便带着她一路北上来此求医,还望请得杜神医出手相救。”
杜蘅喃喃道:“姓苏名朔,江宁人士……”
苏朔笑叹道:“在下无名小卒,何足挂齿?只是我们家倒与大名府季家连着姻亲,自我七岁时家姐远嫁,姐弟二人至今已阔别八年,实在是造化弄人。”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露出些惆怅的神色,又很快地敛去了,望着认真严肃的小豆丁,既高兴又好奇地说,“在家时听父母提起姐姐来信,说过她有一独子,早年送入百草谷学医。我这次来,本也想着见见我那素未谋面的小外甥……”
只见素来老成持重,临危不乱的杜神医听着听着,竟罕见地睁大了眼睛,目光转到自家懵懂的小徒弟身上,又重新转回那俊秀的少年。
怪不得他一见到这少年就觉得面善!
外甥肖舅啊!
杜蘅看着他,难掩吃惊地喃喃道:“原来你是阿月的弟弟!”
阿月?
苏朔微微一怔。
他姐姐的闺名,就叫苏和月。
可是……在这个时代,姐姐已经嫁人,杜蘅这样的外人,就算是再与姐姐相熟,也不可能去称呼姐姐的小名——男女有别,于礼不合,这个世上如今能这样称呼她的,除了父母长辈,就只有她的丈夫。
除非……杜蘅在苏和月成亲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她,而且彼此曾经非常亲密,才会在惊讶时脱口而出。
……看来他远嫁的姐姐在这大名府中也有一段往事啊。
苏朔的神色恢复如常,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向前走了几步,在严肃的小豆丁面前轻轻地蹲了下来,笑着问:“小先生,还不知你高姓大名?”
小豆丁有模有样地拱手行礼,回答道:“不敢当。小子姓季,双名景行。”
苏朔笑弯了眼道:“原来是季小先生,失敬,失敬。”
季景行见面前这人笑得很和善,对待自己时态度又十分认真,并不像其他大人那样嘲笑敷衍自己,不由也有些高兴,心里那丝面对陌生人时悄悄冒头的紧张很快烟消云散了,绷紧的小脸也放松了一点。
苏朔尝到棉花糖般蓬松柔软的甜味。
那洁白的,纯粹的甜味毫无防备地接纳了他,将他软软地包裹在里面。
有个小外甥的感觉真好。
苏朔的心里一下子卸掉了所有防备,像是抛掉了什么重负一般,整个人都轻快得像要漂浮起来。
这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同杨意怜在一起,的确是非常有挑战性的一件事情。离得远了便淡而无味,太近又容易割伤自己。就连苏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他选择与杨意怜同行之后,心里就有根弦一直绷得很紧,几个月来从未放松过。
直到此时此刻尝到久违的甜味,他才意识到,在面对杨意怜时,自己似乎有些紧绷过头了。
——或许是因为看过主线剧情,心里还留着那个黑化之后狠绝冷硬,动不动渣人一脸的魔教教主的坏印象,也可能是杨意怜始终淡薄的情绪令他有些不安。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变得如此依赖原作剧情,甚至习惯于通过情绪的味道来判断别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