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苏朔忽然回过头来,季景行几乎是瞬间回魂,紧接着便惊慌失措地垂下头去,活脱脱一个干了坏事被老师当场捉住的小学生。
苏朔无语了一会儿,出声道:“傻站那儿干什么?进来啊。”
季景行略一犹豫,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迈步走了进来,低着头站在苏朔面前,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苏朔调整了一下坐姿,本想要直起身来,可正在苦苦压制着寒气的身体却不怎么听使唤,只好放弃,继续靠在椅背上问:“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白衣少年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谁说我没打招呼?我敲门了,可你没听见。”他的语气里憋着一股连自己都不是很明白的别扭劲儿,他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说了一句便闭口不言。
苏朔自然听出了他的别扭,不由笑着看了杨意怜一眼,杨意怜正坐下来悠闲地倒茶,见他看了过来,很快回以无辜的目光。
季景行低着头,并未注意到面前两人的无声互动,只听见苏朔沉默片刻,继而用带着笑意的声音温和道:“好吧,那算是我的错好了。老毛病忽然犯了,身体不适,你多担待。”
季景行的心里一下子就后悔了。
好不容易才见到的……明明来之前,心里是抱了一万分的期待的……
怎么真正站到了他面前,心里却忽然五味杂陈,甜的酸的苦的辣的咸的齐齐涌上心头,过去种种,云烟般自眼前掠过……小时候和他的笑闹,同他认真做下的约定,满怀期望最后却等来他的死讯,六年来无数个深夜的惊魂梦醒、苦苦追寻……
他的心里就好像煮起一锅沸腾滚烫的热粥,正咕噜咕噜地冒出种种情绪,每一种情绪都想抢先冲破束缚,一吐为快!
小舅舅问他怎么不打招呼,本来可能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甚至带着点儿若有若无的玩笑调侃……可他心里却顿时炸开了锅,轰然窜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
也不是八岁孩童了……怎么能这么任性?时隔多年重逢,明明知道他还生着病,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仗着他对自己从小的纵容宠爱,开口第一句就是顶撞他!
季景行抬起头来,后悔自责的目光撞进他的眼里,停顿了一瞬,升起一丝丝惶然无措,迟疑着道:“小舅舅……对不起,我不是……”
对面坐着的青年面色苍白如雪,表情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专注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见他惶急无助地抬头望过来,幽深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温柔。
季景行忽然就说不下去。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心里的委屈犹如野草般疯长漫卷,很快布满整个心野,鼻子蓦地一酸,眼前很快水雾弥漫,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他真的控制不住,他就是觉得委屈!!
特别是被这个失而复得的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简直委屈得快要疯了!
这么久以来,在旁人面前总是表现得温文有礼,沉着冷静的十四岁少年终于飞快地垂下头去,映着微光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在木质地板上,他抬起袖子拼命擦着眼泪,哭得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喉咙里偶尔发出压抑不住的哽咽,很快两只衣袖都被浸湿了。
厢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少年哭到喘不过气来的抽噎。窗外又传来秦淮歌女飘渺在湖上的一缕清歌,和着夜风使人心中莫名生出无限凄然。
也不知道究竟哭了多久,反正季景行觉得有很久很久了,可屋内的另外两个人都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就这样任他哭了个淋漓尽致。
季景行一面觉得丢人,一面又觉得痛快。
直到擦眼泪擦得眼睛都红了,他才抬起头来,一边抽噎一边质问:“你怎么能……这样?”
“你怎么能这样?”
“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你知道这六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早知如此,从一开始你就别来做这个小舅舅!我宁可不要认你这个小舅舅!”
苏朔急道:“不是不要你……”说完这短短的一句,又无话可说地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以为……过上两三年你就会忘了。那时候你还小,等再大一些,小时候事情也就淡了……对不起。”
他怀着无话可说的歉疚。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么难过。”
他话音刚落,季景行的反应却愈发针锋相对:“我不要你给我道歉!!”
白衣少年红着眼狠狠地瞪着他,像要把他瞪出两个洞来。
“你有什么可道歉的?当年你放弃身份,假死脱身,是受正魔两道逼迫!后来隐姓埋名,是为了不连累我们!这么些年我在心里埋怨你是个不守承诺的骗子,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不仅实现了当年的诺言,还把自己的身体病成这样!我的命都是你给的,你有什么可道歉的!”
“该道歉的人是我!对不起……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你的拖累。”
说完这句道歉,白衣少年再一次忍不住哭了起来。
苏朔只是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着他。
他攥着衣袖笨拙地擦掉眼泪,伤心得像个找不到方向,只好四处乱撞,把自己撞得遍体鳞伤的小孩子。
青年的眼睛里忽而闪过一丝淡淡的水光,眨了眨眼又消失了,声音依旧清透而温柔,有着令人不知不觉沉下心去倾听的力量:“你又道什么歉呢?对于小孩子来讲,大人本就是用来拖累的,若你一点也不肯拖累我,那我这小舅舅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季景行抬起红红的兔子眼来瞥他一眼,抹着眼泪反驳道:“……我才不是小孩子。”
苏朔笑起来道:“那就更不必觉得抱歉了。你已经长大了,大不了将来换我拖累你好了。”
季景行抬起头来,满脸湿漉漉的极为狼狈,却望着他怔怔然问:“……将来?”
苏朔笑着叹了口气,转而无声地向杨意怜投去一瞥。
杨意怜便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从架子上取了铜盆,打开屋门吩咐守在外头的人:“去换盆水来。”
外头垂枝与紫叶两姐妹见教主竟然亲自端了盆出来,不由惶恐万分,忙接了铜盆告罪而去。
等垂枝端了新的热水和手巾过来,敲了门准备送进屋里时,却依然被教主拦住,亲自接了盆转身进屋了。
外头这两姐妹见状不由相对噤声,当下表现出毫不好奇的样子,连头也不敢抬,手脚利落地轻轻把门带上了。
威震武林多年的堂堂杨教主竟然屈尊为他打水,季景行也不好意思继续哭了,乖乖地自己用热水洗了脸整理干净。磨蹭了半天转过身来,也不知是被热水蒸的还是羞的,十四岁少年的颊边已染得绯红。
他觉得好丢人。
明明来之前都想的很清楚了。
他只不过是感到不甘心而已。
虽然他心里有时候恨苏朔不辞而别,不守诺言,但他也很清楚,苏朔并不欠他什么,反而是他欠了苏朔良多。
就算只能见小舅舅一面也好,就算小舅舅真的不要他了也没关系……他只想看看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当面说一声多谢。
多谢他曾经出现,给了自己诸多可能。
可是等真正见到了他,季景行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成熟豁达。
在苏朔面前,他依然还是当年那个任性跑出屋外,无论如何不肯听那句告别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