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诺(1 / 2)

苏朔陷入了迷宫般的梦境之中。

他已经很久不做梦了。只要他想,他可以控制自己永远不做梦。

梦境是一幅由过往的意识和记忆碎片拼凑而成的抽象画,就像鱼儿入水时不小心溅起的水花。大多数时候他不愿意回头看,尽管是那些过往才让他变成了今天的自己。

梦里他看见一个鸡皮鹤发,垂垂老矣的人。

老人躺在一张特制躺椅上,躺椅摆在精致的小花园里,春日难得的暖阳渐渐西斜,把桃花树的树影摇摇摆摆地投在他身上。虽然阳光很好,老人身上依然盖着厚厚的绣被,精致华丽的层层堆锦之中,他老得就像是一个缩了水的核桃。

微醺的春风之中,月洞门外走进来一个步伐坚定,英姿飒爽的女子,望着老人的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数不尽的哀愁沉郁,刻意抬高的声音听上去却兴致勃勃:“银子!快看看谁来了!”

老人闻声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早已不复少时的清澈,声音也沉沉无力,透着股大限将至的灰败:“……姐姐?”

被老人称呼为“姐姐”的女子是如此的年轻,看上去最多只有二三十岁,听见老人吃力的回应,步履生风的脚下不由微微一顿。

老人没有注意到年轻女人脸上的表情,只是疲倦地展开一个满是皱纹的微笑,声音喑哑而老迈,语气却还残留着年轻时的一点活泼:“你又忙活什么啦?都跟你说了别折腾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只想你多陪我一会儿,我就心满意足啦。”

女子停在那里,再也迈不出下一步。

这是修士漫长生命中最难熬的劫数。虽然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依然觉得恐惧——恐惧到迈不动步子,仿佛那里坐着的不是她最疼爱的弟弟,而是即将吞噬她的无尽深渊。

过了一会儿,有人越过她轻轻地走上前去。

“姐姐?”老人疑惑地睁大眼睛努力去看,等到来人走到他面前站定,他才勉强看清对方的样貌。

来的竟然是个挺拔又明秀的黄衫少年。

对方可真年轻呀,年轻又好看,如兰如竹,如珠如玉,浸在暖阳里的面容仿佛在发着光,令周身的一切都晦暗失色——好像就连阳光都更偏爱他一点。

这是哪里来的少年?看着似乎还有些莫名的熟悉,可他不记得家里有这样的小辈啊,莫非他老到糊涂了,连重重重孙子长什么样儿都想不起来了?

费神思索了一会儿,老人索性放弃了,笑道:“这是姐姐新收的弟子吗?可惜我这里都是些凡俗之物,一时恐怕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做见面礼了。”

黄衫少年沉默地上前半步,伸手握住老人的手,又半蹲下来好让他不必吃力地仰视自己。过了一会儿,方才似笑似叹道:“说好要做生死之交的,我却这么晚才来看你。”

少年专注又温柔地望着他,这一望似远又近,好像跨越了百年时光。

“……好久不见啊,银子妹妹。”

老人以迷茫而空白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忽然不动了,好像睡着了一般定在了那里。

他又走神了。

银子感觉自己好像走神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把自己一生的记忆都重新翻阅了一遍,然后珍而重之地从记忆的深处找出了一只小匣子,里面装着泛黄的少年事。

其实他也只不过是停顿了几十个呼吸而已。

但当他回过神来,重新看向眼前这个人的时候,那些泛黄的记忆又猛地鲜活起来,他仿佛又重新回到少年时,同眼前这个人在边陲小城的院子里斗嘴打架。这小子打不过还哭鼻子。不过他哭起来可真好看,明明都已经眼睛红红的含着一包泪了,还硬要说自己是龙裔水分多。

百多年过去,不意此生还能重逢。

他还这样年轻,风姿相貌仿佛更胜当年,可自己却已经老了,蓬头历齿,鹤发鸡皮。

他如梦初醒,顿觉自惭形秽,挣扎着想要把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

银子的奋力挣扎,力道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可他脸上的挣扎,苏朔却看得一清二楚。

苏朔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梦中的视角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他忽然从旁观者变成了那个黄衫少年——银子的落寞、难堪和羞于相对的挣扎,他都看得一清二楚,清晰得仿佛曾亲身经历。

他感觉到自己松开了银子的手,虽然银子抗拒的力道实在微不足道,但他依然意识到了银子的抗拒。

当他放开老人的手之后,老人反而平静下来。他老了,也的确没有太多折腾的精力。

微微喘了口气之后,银子先说了“对不起”。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替他理了理稍稍凌乱的锦被。

银子叹了口气说:“对不起,过去我还想着,若能再见到你,一定要让你知道我比从前成熟多了,我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可见了你,才发现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小心眼和任性……活了一百多岁了还这样,很难看吧?”

银子重新向他伸出手来,那只手瘦骨伶仃,颜色枯萎,长着成片的老人斑,因为刚刚用力挣扎过,此时依然有些颤抖。

少年再次握紧了那只手。苏朔听见少年的声音说:“能说出这话,可见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过,从前任性的样子也挺可爱的就是了。我又没说过讨厌,你干嘛总想着要改?”

银子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反驳道:“你怎么没说过讨厌?”费劲地回忆了一会儿,又说,“就、就算没说过讨厌,你也从来没说过喜欢呀!”

他下意识和少年顶嘴的样子,倒是又有了几分年少时胡搅蛮缠、生机勃勃的劲头,就连那沉沉的暮气都仿佛消褪了几分。

立在一旁的女人见此,哀戚中不由又添了一丝渺茫的惊喜。

此情此景,苏朔却忽然有些晃神。

他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明明他能够通过黄衫少年的视角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花园里的山石草木,姐弟两人的喜怒悲欢,一切都清晰得仿佛亲身经历,但——

——他唯独体会不到黄衫少年的心情。

少年在做这些事,说这些话,面对着这些人的时候,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

他一无所知。

这个念头只是从脑海里一闪而过,眼前那无比真实的场景立刻凝滞、虚化,变作薄薄的一张纸。

很快,就连这张纸也像浸入水里似的变得轻透起来,画中明艳的春景在水中融化,渐渐混合成为没有边界,毫无意义的鲜亮色块。

苏朔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了一下水面,大片即将融合的颜色又艰难地活跃起来,再次凝聚成另一个场景。

这次是在一辆马车里,身边坐着个比桃花更清艳的白衣美人。

美人沉默无言地望着他,满目都是化不开的忧郁。

苏朔听见自己说:“不是说好了你在妖族地界等我吗?怎么还是跟过来……”

美人伸手牵住他的衣袖:“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就自己一个人偷偷难过了?”

少年叹了口气道:“不是偷偷难过……只是……本来你不用跟我一起难过的。”

白衣美人就不说话了,只有身体软软地依偎过来,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少年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腰,声音却有些诧异:“师尊……”

美人垂下了头,从苏朔的角度一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郁郁不乐的声音:“要不是因为我,天下之大,阿朔你哪里都去得,又怎么会长年隐姓埋名,远离人烟,好不容易重遇故人,竟然是生离死别……”

少年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别胡思乱想了,这些年同你一起,我过得很开心。隐姓埋名,远离人烟又算什么委屈?我本来就不是纯粹的人族嘛,虚名于我又有何意义?”

“只是……”少年略带怅然的声音说,“分别是人生的定数啊。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的。”

白衣美人更紧地依偎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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