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的虚幻诏令还在回响, 终无以为继地低了下去。
小林美子柳眉不动,神色毫无异样,跟着领路的鬼怪走过了中学大门,经过了新烫金的“长崎市第一人民中学”一排汉字。
这所中学, 有初中部,高中部。
带着他们来参观学校,穿着一身类似警察的制服的山童,自豪地向她们介绍:“从我们接管长崎后, 就着手进行了改造。你们认得出这是哪所学校吗?”
一行人中,唯有一位职务与教育有交集的女犯,仔细辨认了片刻,忽然眉峰压低, 嘴巴一撇。
她认出来了。
“这原先是长崎市的一所‘著名’的公立初中。”稍稍的重音。没有“回答”山童, 而对其他女犯如此说。
在长崎本地待得稍久的, 便立刻小小的,压着声音地惊呼了一声。
跟着她们一起出来的夏树, 面部的毛发蠕动了一下, 一只眼睛从毛发的缝隙里看着她们:“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进去吧。参观参观这所从前的长崎中学, 现在的人民中学。”
整齐的读书声,从每一间教室里传出, 一行人被主管学校的“文车妖妃”——鬼怪女校长热情地招待着,悄悄走过教室的走廊, 观察学生们读书上课的样子。
小林美子心不在焉地打量着, 其他女犯却碍于这位“文车妖妃”的提醒, 压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仍看得不停摇头。
“文车妖妃”还特别自豪地挥舞着手:“我们接受了中......咳咳,一些国际同志的建议,改造了学校,我觉得是颇有成果的!”
一间初二的教室里,一群女学生留着最长到脖子的短发,短短的指甲,没有指甲油,素颜。男生则统统剃了个接近和尚头发的板寸,无论男女,都穿着运动服式样的校服,上身是宽大得跟袍子一样的短袖,下身是肥肥的薄料长夏裤。
黑板前,一位日本的老师,略不适应地在上国文课。
他从未有过地,先介绍作者背景,时代背景,随后,让学生进行范读,讲解生字词,并询问学生在课文中的疑难解答,借着,开始讲解文章结构,将一篇文章开始划分层次,主题,重点段落。
“这是我们党的教育工作者,和国际同志,连夜赶着,编写出来的新教材,并采用新教学法教学。”女校长介绍。
正此时,众人看清了黑板上板书的这节课的课题,都吓得一激灵,一个女议员差点没喊出来。
粉笔字在黑板上,赫然写着《蟹工船》节选。
她们还注意到了靠近窗边的一位女学生,她的课本正翻在目录,上面印有书籍目录,隔着窗户看不清,但是,她们隐约看到了《西里西亚的纺织工》。
除却初中肄业的小林美子,站在窗明几净的教室前,略有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但其他出身显贵的女犯,却是看过蟹工船的。因这篇《蟹工船》堂而皇之地被搬上课堂,开始浑身不自在。
直到走过初三教室的时候,一群女犯,总算听到了一篇熟悉的课文——鲁迅的《故乡》,放在外国小说阅览里,她们松了一口气,纷纷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一位女犯说:“啊,我小时候也学过这篇课文呢。真怀念。”
另一位说:“是啊,我尚且记得,我学这篇课文的时候,老师讲解小说中的‘我’是故乡的主人公,并告诫了我们这些孩子,说人际关系是何等重要呢。时移世易,不要因环境的改变,就不相信希望了,就轻易变换了与人的关系呢。”
“哈哈,我们那时候,也是一样呢。老师还安排我们进行角色想象,如果自己,面对一位多年之后,环境变换之后,人际关系也大变化的朋友,该如何相处。”
“我看,天下的教师都一样。我小时候学这篇,倒是我的人际关系第一课。”
校长见她们放松下来,都流露了怀念之色,便客气地安排她们在教室后门多留了一会,听老师教《故乡》。
听了大约半节课,所有女犯原先放松的、怀念的脸,全都僵住了。
“这一篇课文,创作于中国社会极其黑暗的旧社会,那时候,军阀混战,地主横行,外国侵略者在中国大地上肆虐.....辛亥革命并不彻底。有一天,鲁迅回到了故乡......”
“......上述外貌的对比,和称呼的对比,这一声‘老爷’。可以看出,闰土这些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两人之间的关系,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课文中,哪里可以找到原因?”
“......这位同学说的很好......‘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把这一段划起来。还有没其他同学找到了别的‘闰土变化’的原因?”
“当时的社会,和鲁迅文里的描写,我们可以一起来看这些老师找到的图片......同学们,你们说说,日本社会里,有没有和鲁迅笔下,一样的社会现象存在?封建社会、帝国主义、财阀、外国侵略者,当真从我们的社会里消失了吗?同学们在生活中,见过哪些‘闰土’?”
封建社会,帝国主义、财阀,几个词汇直直地砸在女犯们的脑子里,直冒金星。
女校长笑容可掬地说:“怎么样?我们特意找了大量中国的史料做参考,并征求了异国同志的意见。”
“我记得......以前,不是这么教《故乡》的......怎么能在课上,教这种......教这种......”一个女犯喃喃。
日本的《故乡》,大多着重点,在于作为人际关系课,作为教导学生“心怀希望”,如何立身交友,并且,是放在小学教的。课上,大多时候都是其乐融融的,对于这篇文的社会背景,很少深挖。
“那应该是怎么教的?”女校长还没有说话,一旁的山童却皱起眉头,反问她们:“像旧日本略去社会背景,略去这位中国作家写作的真正内涵,片面化浅薄化为人际关系,温柔无害化为心怀对人际关系的希望,且放到尚不能理解其中半点意思的小学教吗?”
女校长见现场沉默下来,她作为此次参观的主负责人,赶紧说:“有问题,可以留到提意见环节再说,现在孩子们马上就下课了,不能影响他们上课,我们先走吧。”
正说着,下课铃响了,她们穿过了一群好奇地跑出来休息的中学生,中学生们大概受了师长的训诫,不得随意围观参观者,因此只是好奇地看着,时不时向他们瞄一瞄。
走过这群青春少年间,她们耳里听到这群长崎的未来,有的人在说:“下午有政治课,我却还没有预习‘物质第一性’。我的《马哲基本概念》的课本找不到了,你能借我一本吗?”
女犯们铁青着脸,沉默着穿过了教学楼的时候,校长发了她们一本新编教科书,给她们传看。
“各位有什么意见,都大可以提出来。我们学校会一一记录,如有合理的,也可予以参考。这是参观者的惯例、”
并不因她们是政治犯,便区别对待,文气而美姿容的女校长说的十分诚恳。
女议员悄悄翻了翻教科书,看了上面一长串的标准的能上文部省赤色黑名单的国内外文章、诗歌,还在其中发现了一首特别选录的外国诗歌——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诗人左思的作品《咏史》,这首咏史下面附着日语翻译版。
她颤抖一下,吞了口口水,福至心灵,想到了《蟹工船》,想到了之前的《故乡》,想到了学生们谈论的政治课——瞥了一眼笑容可掬的女校长,一旁同样很和蔼的夏树,山童。她打了个哆嗦,识趣地没有对这部分教学内容发表意见。
其他几个女犯也都一声不吭。
几个鬼怪便颇纳闷:“怎么,都没有意见吗?不要紧,只管说,社会各界来参观的时候,说什么的都有。你们也说嘛。”
鬼怪们作为看管,倒一向是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短过她们基本吃穿。尽管女犯们又畏惧,又看不起这些鬼怪,却不好如此明目张胆地伸手打笑脸人。
但油滑一点的女犯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着这见鬼的,最大“不合适”所在的课本内容,却只能打着哈哈避开。
最先说话的,却是内容不那么敏感的,服装会社家庭出身,但是性格又相当傲慢的女犯,她指着学生们的校服说:“这些校服,最大程度抹杀了性别差异,不利于孩子性别意识的形成。并且,我认为贵校,强迫学生剪短发,不许留指甲,不能化妆,是一种极大的不自由。”
“不自由么......”女校长沉吟片刻,说:“请各位同我来。”
她带着她们到了正在进行体育活动的操场上,说:“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