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渔州市。
薛聪是一家家具厂的老师傅, 干这一行已经三十年。从他二十岁那年就开始学了。
他一向教诲后辈,就一句话:“别整别有的没的,把这门手艺学到了,到哪不缺你一口饭吃。”
老板黄池每次见了他就笑容满面, 因为薛聪作为工厂里老资格的师傅,手艺最佳,每年度可以代替工人和厂里谈工资, 要价钱。
黄池不得不忍让他三分。工人们也都因他的技艺而尊敬他。
因此薛聪从来自认是厂里的中流砥柱,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直到这一天,黄池忽然和一个外地人有说有笑的。没多久,外地人就送来了一大批的机器。
黄池介绍说, 这些是自动化和半自动化设备。
他洋洋得意地介绍:“这是自动贴片机、这是自动雕刻机、那是喷漆系统......”
薛聪嗤之以鼻, 盯着那自动雕刻机:心道,能有我磨炼了三十年的手艺整的好?
黄池却说:“薛师傅,你也得好好地学着用, 你们不知道, 这个玩意是我好心好意为你们引进的,可以大大省人力咧!我们厂里的效率能提高不知道多少!这就是那啥说的解放生产力啊!”
果然,没多久, 因这套机器的引入,厂中老师傅大感惊奇:很多他们本来要苦苦干许久的细活, 一下子便省去了。他们每天能完成的件数比从前高了近一半!
而当月, 因为厂内是按计件算钱, 机器引入后, 工人们干活的效率更高了,于是老师傅的工资比原来足足涨了百分之三十还多。原来每个月赚六千,现在每个月至少赚八千。
这一下,即使是傲气的薛聪,也不禁天天笑得何不拢嘴,越看这些机器越宝贝。
但是,老板却急眼了,一下子多发这么多工资,肉痛得不行,他立刻下压老工人的工资到五千多,并开始向外招新工人。
新工人的工资只有老师傅的一半左右。
招来新工之后,次日。
厂内没有人开工。所有新老工人都坐着。包括薛聪,也黑着脸,一动不动。
老板黄池知道他们是串联好了,过来喊道:“你们做不做,你们不做就拉倒。你们要是走,我今天就给你们结工资。”
薛聪怒道:“老黄,你不要太过分!我们给你干了几十年的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是说买自动化生产线,是为了解放我们吗?我们用机器,也真的生产效率提高了,比以前可以更轻松多赚计件的钱了,你又要压低每件产品我们可以拿的钱!”
黄池冷笑,指着一台自动化机器说:“苦劳?你用了三十年练的手艺,用上自动化机器,一个才培训过的新人,三天就跟你干的差不多了。是,你是比新人干的好一点,但是顾客并不追求那样的精度!你们凭什么拿这么多钱?有这么多钞票打水漂,我还不如拿去买更好的机器!老薛,我话就放在这里,你今天要么接受这个工资,要么,你给我立刻卷铺盖滚蛋!”
“你!”薛聪气得发喘,盯着他怒目而视。
黄池寸步不让,环视所有人:“你们想清楚了,有的老伙计,你们今年已经四五十岁了,咽不下这口气,可以辞职,我不拦着。保证立刻结钱。但是你们离开厂里之后,去哪找工作?都想明白点!你们家里不养了?”
这个岁数了,大多数工人学历不高,也没有别的谋生技能。
出去了,就是想干服务员,现在服务员都要几班倒无休,四五十岁,上有老,下有小,还没什么文化,连服务业都不一定去得了好的。就连去送外卖,也拼不过年轻人了。
这个时候想去学技能?脑筋也不好使了。何况家业重担压在身上,哪里来的钱和时间去学!
“老伙计们,我真不是什么黑心的人。现在大环境就是自动化,不少我们附近的厂子全换了机器,足足裁了百分之九十的人呐!而且都没有结工资,就被裁了!你们想想,我也本来可以把你们全换了,现在只是降下‘不合理’的高工资而已,你们还想我怎么样呢?”
年纪最大的,五十三岁,还有一个残疾妻子的老苏,在黄池的目光逼视下,在机器的隆隆声里,颤抖着双唇,头一个缓缓低下头,开了工。
老苏开了头,陆陆续续地,除了仍怒目而视的薛聪外,其他人也低下头,回到了工位。
经过了短短的几个小时的对峙后,家具厂如往常一样开工了。
黄池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身后经过:“还有,今天参与罢工抗议的所有人,都罚款两百块!从工资里扣!”
“薛聪扣五百!”
“以后,我们开周会,记住,每次周会前的口号度改成:‘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已经开工的工人颤抖了一下,老工人更是握紧了手,死死地低下头,再不敢吭一声了。
他走远了,薛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住了脸。
老苏赶紧去扶他,却被他一巴掌打开,薛聪爬起来,以极度仇视的目光瞪着那明亮亮,干净净,冷冰冰,咔擦不停,机具工业气息的新机器。
老苏看得胆战心惊,连忙拉住他:“老薛,你想清楚!要是砸坏了,黄池肯定得找你打官司要索赔,他人脉广,你怎么斗得过他?你家里还有读书的孩子,还有老母亲和妻子啊!”
“而且机器是无辜的,你冲机器撒气也没用啊!”
“那找谁?”
老苏愣了一下。
却听薛聪将脸扭过来,冷冰冰地盯着他:“那我,我们,该找谁?找黄池?”
老苏还没有说话,薛聪却冷笑,自答道:“不该怪他。他说的没错,他至少还有良心,没有把我们大部分人裁了。而且,既然用这些自动化的机器,可以一天干三倍的活,多赚几倍的钱,省掉大部分工人,则可以再赚一笔。那为什么不干呢?”
他一半是自嘲,一半是讽刺,轻轻地踢了一脚没有生命的机器:“你说的对,这玩意什么都不懂。可是,老苏,你告诉我,我,我们,又该找谁去算账呢?”
老苏说不出话来,薛聪却哈了一声,竟然走回了工位上,开始干活了。
这一天下班后,已经是半夜。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谈论着今天的事情。
“我觉得黄池就是被其他厂给刺激了。”
一个年轻人问道:“其他厂是怎么回事?对啊,难道他们一下子被开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反抗吗?”
“谁知道,最近古怪得很。社会上‘好人’多了。”
“什么意思?”
“嘿,工人主动要求老板开除自己,还不拿钱,还反过来阻止个别想反抗的人,说要帮助工厂自动化,帮助老板省钱,帮市里推进生产效率的事,你见过不?这可不是‘好人’多了吗?”
其他工人大吃一惊,也悄悄地说:“嘿,你别说啊。我也觉得最近怪怪的......”
“不过,倒不是工业园区的事,是我家隔壁,一个女的,她总是被丈夫打,然后那女的最近终于醒悟了,开始闹离婚,本来他们亲戚朋友都支持那女的离婚。结果最近那些亲戚朋友忽然开始劝那女的,说‘既然能吵起来,一个巴掌拍不响,一定也有你的问题,你要体谅丈夫’。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了风口,你说这事怪不怪?”
“你说的,没我说的怪。要我说,这被家暴的女的,就该给她老公买个药吃。”
说家暴事情的工人吓了一跳:“馊主意!药死老公,她自己进大牢啊!”
“呸!我说的不是那种‘药’”说话的青年工人压低了声音,“我听我一个混道上的朋友说,现在地下市场流行起一种神药,给人吃了,就能让一个人性格变好,变成个好人!”
“嘿,要是有那种药,我也买一粒,给我那个刻薄得要命的丈母娘吃吃。神药?别不是精神毒,致幻的吧?”
“我可亲眼见过,他给我看了一眼,是种粉红色的西药式样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