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夏卿那一党贪赃枉法的人早已死光了, 崔大人洗清污名也是迟早的事情,何况公道自在人心, 他是怎么样的人, 不必用市井流言评判。”
唐恣淡淡看向姬云崖的眼底,深色的眼瞳一贯波澜不惊, 但总让人觉得那后面藏着些情绪,每当就剩揭开那层薄纱时,他又后退离开, 不肯让人窥伺半分。
他突然有一点难过,毕竟以己及人,劝慰之言总是说的容易, 设身处地难, 但不论如何,总是要说的。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 慢吞吞道, “况且......崔大人生前自己已知定数,你......不必日日将此事挂在心上, 省得自己难过。”
姬云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人犹豫不决的模样, 许久才道, “我明白。”
唐恣不知道他到底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他有些郁闷地趴在了桌上,原先他是想不明白仆固琢的心思, 眼下平白又给自己多出一个苦恼来, 姬云崖坐在案前, 盯着白瓷清水里逐渐恢复原本颜色的鸡血石,一言不发。
半晌,他突然起身绕至书架旁,自上面取出一本灰皮面儿的书道,“那朵蜃楼呢?”
“啊?”唐恣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问这个,立刻道,“我看那东西怪异得很,就拿给傅医令了。”
他皱眉想了想,又补充道,“本来放在身边也无所谓,只是那股香气时日越久居然越浓烈,让人毛骨悚然......甚至只要一闻到这个味道,我就会想起来胡三公子的房间,那里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姬云崖一顿,那日他从屋顶上慌慌张张捂住脸的样子还似昨日一般好笑,他忍不住一晒道,“哦,也对,对现在的你而言,确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你想到哪里去了......”唐恣埋下头,无奈道,“我是指胡三公子的所作所为,照霍大监所言,他在昌城十年就为了等韩王过来,放一簇烟花暗指仆固琢之死?这实在不像个寻常人的想法,那要是韩王不找过来呢?他就被徐文远欺辱一辈子?他就在这座城一直一直等?这说不通呀!”
“汝之□□,焉非他人之蜜糖。”姬云崖摊开书,答非所问,“竹马青梅,朝夕相伴的情谊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不过我听你的意思...你也觉得兰花有古怪?”
唐恣点头,“我不确定,甚至我觉得...还有什么东西在昌城我们没有发觉。”
“你还记得我们到刺史府第一日我便被胡三公子截住,而后又中毒神志不明吗?”姬云崖没有否认他说的话,接着道,“我那日被傅翁救回,做梦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其实你现在让我告诉你我曾经在金乌镇遇到过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我大抵都说不清楚,而在那个梦境中,我连当年的屋舍,亲人朋友的模样都能一一记起,只是醒来后,又忘了个干净。”
唐恣重新打量那张半点胡人血统都瞧不出来的脸,又转眼去看烛光映在窗户上的影子,喃喃道,“这花名叫蜃楼,说不定真的是有来由的,织梦造梦,趁虚而入,有些埋了很久的记忆都会一一被它勾起,所以胡玠才会一再心软,放过徐文远,也因此被折磨的时而疯癫。”
窗外有风拍打着轩窗,这座鬼宅一样的府邸仿佛在主人离去之后嚎啕呜咽,小室内却是极暖的,姬云崖重新坐下,指尖捻开那本灰皮的古书。
“十年前西突厥在昌城种下大片的蜃楼,城中有没有人因此疯癫,又到了何种境地...我们都无从查起,我就想...那日梦中我曾见过参拜蜃女,那些镇民的举动会不会也跟这朵花有关?所以我在临行前,特地翻了胡三公子的书架。”
唐恣“啊”了声,不可思议道,“这种奇诡的东西怎么会留在书里?”
“不巧,真被我找着了。”姬云崖笑了笑,“而且我去找之前就觉得胡三公子那样的人在他决定赴死后,一定会留下一些东西。”
他“哗啦”翻开书的一页,“《药经·西海》所言,隰有紫烟,岸生其兰,触之无毒,采之即枯,可入药,秦汉时期曾被当作麻沸散,后来因为用过这种兰花的人都出现了异像,才终止了采摘。”
“说是中止,但此花本也就稀少,只有王公贵族能用得起,所以往后也就没了记载。”姬云崖道,“而这附近隰有紫烟的,也就只有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名为白鹿寺,也正巧在西沙故道上,霍仙鸣说过白鹿寺也恰好是当年仆固琢从凤翔去往安西的必经之地。”
“霍大监他说的?”唐恣眨巴眨巴眼,苦笑道,“他嘴上说着七叔对仆固琢旧情难忘,自己还不是比谁都挂心。”
姬云崖一叹气,毫不留情揭开霍仙鸣的老底,“他只是不想承认罢了,不想承认自己对杨氏兄妹也心怀感激,不想承认他心中永远留着块干净地方给那些凤翔的旧人旧事,不想承认他其实......并不希望韩王与陛下反目,从而丢掉性命,再怎么样,韩王也是他的师兄。”
“帝王的猜忌嘛。”唐恣对这一点倒是释然得很,“也不是什么错事,要是没了猜忌,才是个庸君,也许我爹离开皇城,或许是他那个老糊涂干过最不糊涂的一件事。”
“均王殿下那样的人,怎么会糊涂呢。”姬云崖哑然失笑,他记得梦中那个白衣抱着幼童的男子,眉宇俊秀举世无双,在金乌镇一群织造耕地的百姓中天神下凡一般格格不入,携妻儿归隐,放弃皇权富贵,本来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唐恣叹道,“你是不晓得他有多糊涂,打个比方,我在洛阳长大,娘说要在院子里装个秋千给我,他装了整整两个时辰,然后跟我娘说他做好了,结果我娘出去只瞧见一个藤编椅子,他连架子都没搭起来,可把我娘给气的,差点把他赶出去,更糊涂的是,我娘刚有我妹妹那段时日,他还浑然不知,成天拖着我娘蹴鞠骑马,现在想想,小濉能平安出生,真是阿弥陀佛。”
姬云崖有些黯然,他不懂这些人间天伦,他的父亲早就死在了十二年前的那场大火里,秦元真和灵桑定然不会像唐恣的双亲这般和睦,不然他不至于生下来便只有姥姥在身侧。
他突然一愣,垂眸看向唐恣的眼角,红鸾若影若现,剪子一般的双尾绕出一个小小的弧形,金乌镇上的过往也越发清晰可辨,只是...唐恣的父亲当年为什么会去金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