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来时,刺骨冰凉。天愈来愈冷,也许再过几日,便下初雪了。
论理,这时节当是不该有蝴蝶的。
“黄泉之蝶,活得过三季吗?”岑吟问。
“或许吧。”萧无常道,“若存于温暖处,当能多活一些时日。只是世间事多有定数,再微小也不能逃过。”
“我以为,这些蝴蝶如此美丽,若是有人想杀掉它们,有些可惜。”
“就算你不杀它们,也一样是活不久的东西。本是薄命之物,初生时亦为虫豸,啃食树叶,损毁果木之芽,不过后来蜕蛹重生,化作这曼妙之物,才多被世人喜爱,描绘。”
“你话里有话。”岑吟叹气,“萧无常,还是明说吧。”
“源风烛不能留。”她身旁那人低声说,“他有帝王之相是天意,杀他而保四国平安也是天意。”
“这天意好生奇怪。”岑吟觉得好笑,“为他铺了路,又要杀他。”
“陪太子读书罢了。”
岑吟听得心头发紧,莫名觉得不舒服。她将目光朝源风烛投去,却见他不知何时收了笑容,正微微仰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无常看。
他那双眼睛十分阴沉,如三白眼一般,冷得令人发寒。
“不好。”岑吟连忙掩住口小声道,“他怕是看得懂唇语!”
“他当然看得懂。”萧无常冷笑,“他这么厉害,不看都能懂。”
岑吟放下手,老觉得有些不妥。这扶桑郡是那人的地盘,他们不过是外来之客,却在这里议论他,实在有失风度。
她心神不宁,思虑繁多。熟料这时源风烛忽然转头,居然盯住了她,那双墨色瞳孔阴郁无神,看得岑吟浑身发凉。
这不成,他怕是生气了,得想点法子让他消消气。
岑吟想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抓着剑玉,于是便抬起来,在手中甩了几下。可她并不熟练这东西,耍得手忙脚乱,还险些被那剑球砸到手,一时之间神色失控,竟紧张起来。
她原是想安抚源风烛,可那模样却把源风烛逗笑了。他盘膝坐在鼓上大笑,眼睛都弯了起来。
「少主何故发笑?」底下有侍从用东瀛话问。
「想起些趣事罢了,不必多问。」他亦用东瀛话回复道。
算算时间,时辰也快到了。
他低下头,两只手伸向鼓面,拾起了放在上面的两把桧扇。
观景楼上,岑吟看到他缓缓站起了身,正了正头上小冠。他起来后,原本热闹喧嚣的人群便逐渐静了下来,皆仰头去看他,等着他接下来所行之事。
萧无常扒着栏杆,一双鬼眼静静地朝下面看。只见那人缓步来到那大鼓中央,双手各持着一把扇子,不断展开又收拢,像是在活动机栝。
随后他便在那鼓上跳了一段东瀛扇舞。
那舞蹈随性,简单,只是有些像提线木偶,一节带动一节,仿佛稍有不慎,便会解体,散落满地。
又好像,他仅仅是在活动筋骨。
舞毕,他合拢扇子,慢慢转过身来,示意民众噤声。
“第三祭,招魂。”
他说着,将扇子指向了神舆。
幽幽音律起,乃尺八之乐,由低转高,一气呵成。接着古筝声响,太鼓阵阵,极有节奏,乃是昔时楚地祭祀之乐。
源风烛将双手抬起,唰啦一声同时展开桧扇,绳结打在他手上,微微弹起,复又落下。
在那六只鼓两旁,站着许多华服男子,手中持笏,合着那乐声齐齐吟唱。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昧。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那些东瀛人唱道,“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魂兮归来!”源风烛在此时合道。
他唱着,将两把桧扇在身前舞动,一把向下,一把向上。
“魂兮归来。”
随着那扇子舞动,所过之处,竟变化了他的衣着。那身红色官服渐渐褪去,金光幽幽现出,头上小冠也变了模样,徐徐伸展,化作一顶立乌帽。
不多时,那一袭金色狩衣便出现在他身上,寸寸金缕,笹龙胆跃然其上,灿烂夺目。
随着他衣衫变化,那纷飞的蝴蝶皆变了模样,一只只也化作金色,闪着微光。随即扶桑郡中便飞满了金色蝴蝶,同那花灯交相辉映,一派祥和之相。
源风烛迎着那金蝶,在那鼓上旋转起来。两把桧扇一收一张,忽而向左,忽而向右。那两侧之人便随着他或舞或歌,迎合那神舆之乐,使得那祭礼愈发壮丽美奂。
他舞姿极富节奏,颇有祭祀之意,吟唱时亦恭敬平缓。源风烛没有再望那观景楼,只专心于祭舞,心无旁骛。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岑吟从不知晓,原来男子扇舞如此悦目娱心。源风烛的容貌,并不似中原人推崇的那样丰神迥异,俊美无俦。他五官极有特色,愈看愈觉得耐看,面容又干净清爽,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又带了些南国人的气质。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
岑吟听着,只觉得曲调熟悉。忽然间她脑海中闪过幼时所见的那位云海仙子,骤然想起,那时见她,唱得也是招魂。
“我听过这支曲子,”她对萧无常道,“这是……这是为帝王招魂之乐。”
“夫太子者,为帝王之蛹,尚未羽化,蛰伏静待。”萧无常望着那人说,“招魂,真是别有深意啊。”
“你莫非是说……?”
“看来你也意识到了。他这前两祭,一为太子平怨,二为太子安枕。”萧无常笑道,“可这到了第三祭,却唱了一出招魂。真是有意思。”
他正说着,身后却吹来一股冷风,两人皆是背后一凉。回头去看时,却见身后厢房的门扇在徐徐晃动,仿佛有人推着一般咯吱作响。
那门扇本就开着,里面乃是一处厅堂,正中的位置放着一张乌木宽椅,乃是独坐,上面雕龙戏凤,古朴雅致,一看便知是贵人之位。
萧无常看着那张椅子,神色微变。岑吟也觉得不妙,虽然并未看见什么东西,却仍是感到了一股压迫感袭来。
“是太子?”她低声问。
“我并未见到太子……”萧无常摇头,“可这气势……好生霸道,若说不是他,连我也不信。”
“那如何是好……不然我们下楼去,别冲撞了他。”
“不必。这观景楼开,是源郡守的意思。”
想必,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该有法子应对诸事。
两人站在围栏旁,继续看着那祭舞。源风烛在那大鼓上舞毕,忽然翻身跃上了环绕它的小鼓。他在那五只小鼓上逐一走着,脚步极稳,力道却大,震得那鼓咚咚作响。偏偏他鼓点踩得又好,与太鼓相融,听不出一丝异样。
但岑吟却认出,那祭祀步伐交织起来,竟是一道阵法。
“招魂阵!”她当即指着那鼓面道,“萧释!他真的在招魂!”
萧无常没有作声。枕寒星立在他身旁,也垂着眼睛朝下望。那双血红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鬼气森森。
“来了。”他忽然道。
他话音落,源风烛便跃回那大鼓面上。他将桧扇高举而起,刷地一下展开,手臂平身向两旁。
“魂兮归来!”他喝道。
嗙地一声巨响,周围气息为之一滞。那五张鼓面齐刷刷破开,从中跃出五具傀儡,皆是女子模样,身着十二单,手持舞扇,顷刻间便停在了半空。
隐约有银光闪烁,仔细看时,那空中竟有无数丝线密布,四通八达,纵横交错。但尽头却皆停在一处,缠绕于源风烛指尖,汇集其上。
他垂着头,缓缓收回折扇,将双臂交织,操控那傀儡丝线。五具女傀循着他的指示在半空做起舞来,美丽而齐整,十二单衣裙无风自动,皆飘扬而起,如牡丹盛放,艳丽层层。
风吹灯火,摇曳辗转。金蝶纷飞,星月辉映,迢迢银河撕裂长空。一片宏景之下,源风烛抬起头来,嘴角微动,笑容恭顺平和,却带不怒自威之相。
“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箓苹齐叶兮,白芷生。”
那场面极为震撼,岑吟被惊得瞠目结舌,竟向后退了两步。
“他……他……”
她说不出话来。只言片语,无一词可堪形容此人威仪。
就连萧无常也不得不低声赞叹,反复摇头。
“……当真是漂亮。”
那楼阁之下,源风烛牵着女傀,随它们同舞。六人姿态别无二致,甚至随着舞乐声变幻姿态,曼妙如天人。最后太鼓骤响一声,五具女傀瞬间静止,停在半空。当中那人立于鼓上,展开扇子,徐徐遮住了自己面容。
随后,他将那桧扇侧转过来,缓缓向左拉开,继而停在了鼻梁正中。
循着他的动作,半张右脸渐渐现出,低眉垂首。那颗泪痣点缀在眼尾之下,漆黑如墨。
无数金色蝴蝶自他周身而出,飞舞至观景楼上,悬浮在那女傀衣袖间。鼓上那金衣人伫立不动,下方民众鸦雀无声,个个愣在原地,无一人回过神来。
岑吟觉得自己已是不能再看了。她按着胸口,缓缓坐了下来。
“且容我休息一下。”她掩面道,“不成,这实在不成。有些不像真的。”
萧无常仍旧一动不动地向下看着,神色毫无变化。
那圆台上,源风烛收了女傀,放下了扇子。有人拖着一只酒樽,恭敬奉上。他接过来朝着那观景楼高高举起,拱手而立。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他对众人高声道,“寄诸佛子,共结来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