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吟坐上了牛车之后,就有些后悔了。
这东西舒适倒是舒适,但可惜太慢了。而且它竟然还是贵重之物,一般的寻常百姓是用不起的。
源风烛那辆牛车,收拾得比他的塔楼还干净。岑吟从来没见过这么洁癖的男人,乘个车简直让她坐立不安。
枕寒星原本要骑着马随行车旁,但物部重阳看他外貌不过十五六岁,以为他是个孩子,怕他受不了颠簸之苦就也让他上了车。枕寒星与岑吟在车中对坐,听着外面的马蹄声响,知道那东瀛武士就跟在旁边寸步不离。
“你觉不觉得……源氏公子在监视我们?”岑吟用极小的声音对枕寒星道。
“觉得。”枕寒星用唇语应她,“看着好心,实则一肚子坏水。”
岑吟示意他噤声,自己则掀开窗帘朝外面看了看。物部重阳骑着高头大马,目不斜视,袴上别着一把打刀,脸色硬得像石头。
为防隔窗有耳,车内两个人便都不做声了。牛车仍是慢悠悠地走着,走了有一个半时辰才到觐玉台神社。
岑吟在车中打坐,待到牛车停下,才慢慢睁开眼睛。她解下随身的水囊喝了一口,觉得经脉顺畅了许多,这才缓缓从车中下来。
双脚落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血迹。张望四周时,却见那神社已经封笔,鸟居的柱子交叉着绑了许多麻绳,绳上贴了不少封条和符咒。许多乌黑的血被泼在地上,到处都是,有些还新鲜,有些却已干涸了。
岑吟走上前去,蹲下身来用指尖沾着血渍,送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是黑狗血。”她道。
这黑狗血不止一处,大约是封了神社,无法入内,才都泼在了外面。她朝四周看时,发现两旁的围栏和告示牌上贴了许多黄纸,纸上写着东瀛文字,有些长,有些短,有些甚至鲜红一片,那鸟居的柱子上也有。
因为有些字是汉字,岑吟便上前看了看,发现全是辱骂诅咒的话。应该是那些丢了女儿或妻子的人家憎恨烛龙太子,因此才将怒火发泄在了神社上。
【不是太子杀的!】她又想起来,那影壁人小赵四言辞恳切的话,【太子失踪多年,我等根本不知其下落!】
一阵朔风过,鸟居上的纸张飘飘荡荡,显得这地方十分凄凉。
岑吟擦掉手上的血迹,站起身来,转头去看物部重阳。
“物部先生——”
“女道称我重阳就是,不必叫先生。”那人鞠了一躬,“请问有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问问你……知道这些事来龙去脉吗?”
“我知道。”物部重阳点头,“女道若是对此事有疑问,问我便是。”
“好。”岑吟当即道,“重阳,你觉得那些事……真的是烛龙太子所为吗?”
“少主说是,便是。”物部重阳道,“少主说不是,便不是。”
“你们郡守少主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岑吟望着四周道,“我在祭祀之日见到他时,他说此事是人为。祭祀之日过后,他又说是太子所为。他是想掩盖什么?”
“女道哪里的话。少主做事一向有分寸,没什么可掩盖的。此事的确也是人为,有人抓了那些女人,进献给太子,或是本就奉太子之命行事。少主已经在查了。”
“可查出是何人?”
“尚未。”
“既未定夺,何必过早将事情推给太子。”岑吟叹道,“为何不等水落石出再告知百姓?”
“祭祀那日,少主随你入城,已破了烛龙郡风水。送你出去后,他又折返城中,带回了那些女人尸首,送还本家。”物部重阳道,“那些女子身亡,其家人自然要一个说法。少主无法隐瞒,只能告知他们是太子所为,以让他们有个发泄之地。更何况,太子本不无辜,也不算是冤枉他。”
“可有告知那些人,太子或许有同谋?”
“并无证据,亦未捉到人,便未多言。”
“这么说,此事在扶桑郡百姓看来,就是太子一人所为了?”岑吟低声问。
“我明白女道的意思。”物部重阳欠了欠身,“一个人有三分罪,便该骂三分,有七分,便该骂七分。若只有三分罪而挨了七分骂,的确有无辜之处。但女道可想过,那些人丧女之痛极深,可能忍着怒气苦等到此事水落石出?若不让他们适时发泄,如何缓解他们痛苦?”
“这……”岑吟无法反驳,迟疑半晌,仍是说不出话。
“您觉得此事不简单,或许不是太子所为,而是有人栽赃嫁祸。但那些女尸,的的确确是从他房中寻到的。”物部重阳道,“可惜太子已是厉鬼,不能够现身与我等对峙。若真的是我等污浊了他,日后有什么报应,我等没有怨言。但若不是,他便死有余辜了。”
“……是我失言了。”岑吟喃喃着,已是有些被他说动了,“也许是我想错了……”
“少主说,昨夜塔楼里进了脏东西,到处乱窜。那东西似乎有蛊惑人心之能,或是幻觉,或在睡梦中暗示。敢问女道,昨夜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近身?”
岑吟还未来得及回答,枕寒星却在旁边说了一句,没有。
“我一直守在我家女冠门外,并无异常。”他道。
“没有便好。”物部重阳点头,“若是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还请一定告知少主。”
岑吟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她感觉到面前吹过一阵冷风,阴气重重,十分冰冷。她疑惑之下,便抬头朝那风口处看了一眼。
谁知这一看,却赫然看到那鸟居之上吊了一排红衣女子,个个穿着曲裾,歪斜着头,正吐着红舌用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她看。
【太子无辜!】当中一女鬼凄厉道。
岑吟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险些一脚踩空。枕寒星急忙扶住她,再朝鸟居看时,已空无一物。
白日见鬼,很是不妙。她平复着心跳,急忙掐着小六壬给自己算了一卦,发觉自己身上竟染了阴气。
她心中虽不安,却仍是冷静下来,整了整衣冠。
“我想进神社看看。”她对物部重阳道,“只怕要待到晚上,你可是要先回去?”
“少主命我护卫女道,自然是随行。只是少主来时曾说,要女道早些回去。”
“他这话有些深意,莫不是这神社不能久留?”
“非是神社,而是扶桑郡有宵禁。”物部重阳道,“若闭门鼓响,还未回返的话,便会滞留郊外。”
“滞留郊外……会怎样?”
“会遇到鬼。”
饶是大白天,听了这话却也瘆得慌。岑吟扯了扯衣襟,已是觉得发冷了。
“原来扶桑郡,这么不太平。”她轻声说。
“这地方本是神龙朝太子封地,死过很多人。”物部重阳压低了嗓门,“扶桑郡有许多怪谈,每到夏夜蝉鸣的时候,便会有许多人围在一起,讲百物语。”
他一边说着,一边叫人搬开一处围栏,请岑吟入神社。
岑吟谢过他,起身走入栏内。一行人慢慢地随着她沿着参道朝正门处走,物部重阳在左,枕寒星在右,皆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你们少主是个厉害人物。”岑吟对那东瀛武士道,“他曾对我说,自己不是阴阳师。但我看他若是走这条路,大约也是能得大成的。”
“少主虽不是阴阳师,其阴阳术却凌驾在其他人之上。我年少时便跟着他,亲眼见他处置过许多妖邪厉鬼。”物部重阳道,“少主是万里挑一之人,可惜极克女子,所有与他有关的女人皆不长久。最久的,只有公主殿下,最后却也离世了。”
“这听上去,有些像所谓的孤星入命。”岑吟听着,觉得颇为惋惜,“此事不能化解吗?”
“试了许多方法,皆是无用。无论分离父母,或是养在别处,更换姓名,都不奏效。只怕,要孤身到老了。”
“那他克不克男人?”
“男人也克,只是男人大多命硬,不至于非死即伤。”
“这样说来,他是克人啊。”岑吟叹道,“这什么命格,也太像妖怪了。”
“黄泉公子这个蔑称,原就是说少主……像个妖怪。”
像个诛杀生人的妖怪。
像个不知痛亦不会死的妖怪。
ばけもの(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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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ばけもの……”
私は,ばけものです。
我是个怪物。
源风烛坐在地榻上,手里拿着一截桐木,正用锉刀锉着,又拿刻刀慢慢地雕刻。
那木头已有了形状,是个女子模样,虽只是毛坯,却十分曼妙婀娜。
他戴着那副西洋镜,刻得十分专心。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个穿着艳丽紫衣,发饰满头的花魁恭敬地坐着,面上带着微微笑意。
[少主的刀工愈来愈精湛了。]
她语气温和,源风烛却不理睬她。似乎他眼中只有那木头女子,对其他人事一概不感兴趣。
他身后的墙壁旁置着一张书架,花魁朝它看去,见那架子顶上放着两只女子人形,身着十二单,一红,一金。红衣人形满脸怒气,金衣人形满脸笑意,并排立着,面容却一模一样。
[少主很喜欢人形呢。]
“你有些聒噪了。”源风烛冷淡道,“我不喜欢同你讲东瀛话。若无事,就退下吧。”
[少主是源氏贵子,为什么会不喜欢讲故国之语呢?]
“我不喜欢东瀛。”她面前那人道,“我是别人口中的黄泉贵子,有一半的南国血统。”
[可少主是源姓。]
“我也可以姓李。”
“在下不喜欢李龙潮这个名字。”那花魁忽然用南国话道,“觉得不像源氏公子,也不像东瀛人。又冷又高高在上,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是个怪物。”源风烛刻着人形眼睛道,“不该离任何人太近。”
“少主不是怪物。”
“我不是吗?”
源风烛说着,放下刻刀,将那人形举起来,冲着眼窝吹了吹。
我不是怪物吗?
他忽然将那人形丢出门外,嗙地一声摔在柱子上,身首分家,摔成了几个木块。
我就是个怪物。
源风烛忽然持起刻刀,伸平手臂,在上面狠狠地划了一道伤口,顿时血流如注。那花魁大惊,急忙冲过去欲为他包扎,他却示意她不要过来。
“你看。”他轻声说着,将手臂朝那人一伸。
花魁只见那伤口处滴落着鲜血,却渐渐止住,继而慢慢愈合。片刻之后,竟然痊愈了,只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
他手臂上,还有许多这样几乎看不出来的印子。
花魁猜想,他一定是划了自己很多刀,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自己知道的,自己不知道的,千疮百孔。
“这样的伤口,您身上还有多少?”她问。
“记不清了。”
“不疼吗?”
“疼啊。”源风烛笑着,摘下了西洋镜,“疼才觉得自己活着。我喜欢这些令我痛苦的东西。”
“可古人云身体发肤——”
“你出去吧。”
“少主……”
“出去。”
那花魁离开房间,门却在她身后关闭了。她望着那扇拉门,站立了许久,才缓步离去。
在那屋中,源风烛独自坐在地上,眼神不能聚焦,静了足有半个时辰。接着他挽起袖子,攒紧拳头,另一只手缓缓持起了刻刀。
他忽然猛地朝自己手臂刺去。
“兄长大人。”
就在刻刀离肌肤还有一寸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稚嫩的童声。
源风烛顿住了。他愣了片刻,抬头朝房门看去。
“知禾?”
“兄长大人。”那孩子在门外道,“我想见见你……”
源风烛沉默了。他深吸一口气,放下袖子,藏起了刻刀。
“进来吧。”
门开之后,那孩子便脱了鞋,爬入了房间内。源风烛朝他伸出手,他立刻抓住哥哥的手腕,扑到他怀里。
“兄长大人,痛吗?”他听到那孩子在耳边问。
“不痛啊。”源风烛道,“为何这么问?”
那孩子保住他的脖子,过了一会,又坐起来,将手盖在他手背上。
[痛痛都飞走了。]他将手一甩,认真说道。
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在源风烛看来既无趣又无用。他望着弟弟片刻,却还是露出了笑容来。
“好,都飞走了。”
他说着,抱起源知禾,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哥哥会不会很讨厌我?”源知禾问。
“为什么讨厌你?”
“因为我害死了母亲。”
“母亲是自己选择生下你的,早已设想了许多后事。”源风烛道,“我亦然。既是自愿,何来厌恶。”
“若没有我,哥哥就有母亲,不是孤身一人。”
“我有你,也不是孤身一人。”源风烛看着他的脸说,“傻小子,别再说傻话。”
“如果,只是说如果。”源知禾在他怀里仰头看他,“哥哥杀掉我,母亲就可以回来,你会杀我吗?”
“不会。”
“为什么?”
“人死不能复生,没人应有例外。即便复生,也非原来之人。”源风烛道,“更何况世间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源知禾点点头,他咳嗽了两声,靠在了源风烛的肩头。
“我今日去第七层,看母亲的画像了。”
源风烛的手忽然一顿。
“我说过,不许你去第七层。”他轻声道,“怎么又去了?”
“我想母亲了。”源知禾小声道,“我都没见过她。画像也好,别的也好,很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源风烛叹了口气。他转过身,从旁边一处小匣子里取出了一面铜镜。
他将铜镜举到自己面前,两个人的脸映在上面,那双眼睛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若实在想她,就看看镜子吧。”源风烛道,“你我身上,都有母亲的影子。”
低下头时,发觉源知禾已经睡着了,抓着他的衣襟,始终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