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汤泉实在是件舒服的事。
这偌大的汤泉里只有她一个人,虽然天冷,水却很热。泡了一阵子之后,就觉得身上松泛了不少。
岑吟浸在温泉里,手在水中摇来摇去。因着热气的缘故,脸颊有些发红,于是她便用湿漉漉的手揉了揉脸。
她这里是女汤,男汤就在旁边另开了一个池子,当中用一扇巨大的屏风挡得严严实实。那花魁解了衣服,就泡在屏风另一边,隐约还能听见他的笑声。
“喂,那边的,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岑吟转头问。
“我是男人。”那花魁的声音虽低,听着却极像是女声,“不过,我觉得自己也是女人。所以,男女都可以。”
“也是个怪人。”岑吟摸着自己的手臂道,“这里到处都是怪人。”
“别这么冷淡嘛,大家都是姐妹。”
“谁跟你是姐妹,不要乱说。”
“哎呀,真是不可爱。”那花魁笑道,“温泉不能泡太久,会晕过去的。差不多的话就出去凉快凉快。”
岑吟摸了摸脸,发觉是有些烫。于是她缓缓从水中起身,拾了衣服去房中更换。
她生得很白,臂长腿直,脱了衣服体态更是美丽。纤长的手指抓起一件中衣,直接披在了身上,将腰扎起,想着散散水汽,里面便未着片缕。
女池外的庭院中亦只有女子。岑吟身上还滴着水,赤足在长廊里走着,身后留下了浅浅的水渍。
夜幕已至了。屋内的灯光一间一间亮起,里面隐约有正在打扫的女子,身形映在门窗上若隐若现。岑吟停下脚步,转头望着那些影子,过了片刻又徐徐向前走去。
长廊似乎变得更长起来。
她一步一步走着,逐渐放慢了脚步。旁边的门扇上不知何时映出了男人的影子,像是持着扇子舞蹈,又像是持着长剑冲杀。岑吟的脚步停了停,又继续前行。那长廊却越来越看不到尽头。
忽然耳边响起了排箫声。她朝前方望去,看到窗上映着一个男人影子,正坐在地上吹排箫。岑吟循声而去,越来越近。那男人的萧声很好听,听着熟悉,又有些陌生。
就在她经过那扇窗时,萧声忽然停了。随即一旁的门被拉来,有人出现在门口,持着排箫对她微微一笑。
“怎么还不回来?”萧无常对她道,“我可等了你好久。”
岑吟不做声,只是转头望着他看。
萧无常也不生气,而是走出门来,绕着她转了一圈。
“好香啊。”他嗅着岑吟的脖颈道,“穿这么少,也不怕着凉。”
岑吟还是不做声。
萧无常却朝她身上看去。只见她松散着交领,半遮半掩,一头长发垂在腰下,浑身上下氤氲着朦胧水汽。罗裙也松松垮垮,一阵风吹来,露出那白皙修长的腿,实在看得人心猿意马。
萧无常的喉结动了动。
“好想咬你一口。”他在岑吟耳边道,“把你咬疼了,看看你会怎么叫。”
他说着,就缓缓贴近岑吟,手朝她腰上摸去。
岑吟忽然侧身避开,抬起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了窗户上。
“哪里来的妖物?”她冷冷道,“敢在这里动手动脚,当真不怕死?”
那“萧无常”被她掐得喘不过气,却阴森发笑,突然化作一片灰色的蛾子,咆哮着冲上空中不见了。
那东西逃走,周围立刻恢复了原状。岑吟还站在一处房门外,屋内的女子正在铺床。
它并不是什么大妖,只是变化多端迷乱人心的小妖。
但为何今夜会出现在这?
岑吟想着,皱起了眉。她觉得这里的气场有些低迷起来。
人在败运的时候,最易招邪。这些东西,是被主人的场引过来的。
在七宝塔楼内,萧无常正专心看着书,浑然不知有人装扮成他的样子欲轻薄那女道士。
他看得正专注,忽然门被拉开,迎面就见岑吟一张怒气冲冲的脸,甚至连衣裳都只穿了中衣。
像是刚从汤泉处过来。
“这是怎么了?”他惊讶地问,“还有你……怎么穿这么少……不太好……”
“刚刚有东西装成了你的样子来找我。”岑吟低声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此事!”萧无常一惊,“它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已经被我赶跑了。”岑吟说着,左右看了看,见无人便走入房内,“这地方真是不太平,还是小心些吧。”
她关上门,坐到了萧无常不远处,朝旁边看。
“枕寒星呢?”
“不是……去接你了吗?你没看到他?”
岑吟噘着嘴,摇了摇头。
萧无常看着她,将脑门一拍。
“哦,我忘了。那孩子禁不住饿,我叫他去吃些东西。”他故意说着,打量着岑吟道,“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
“穿什么?”
“衣服。”
岑吟像是没有听清,便朝他靠过来一些。萧无常发觉她居然就只穿了一件中衣,里面……什么都……
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半不该看到的东西。
“非礼勿视!”他急忙转过头,“好孩子,我年纪大了,受不起这个,离我远点。”
“受不起哪个?”岑吟问,“我看你啊……年轻得很。”
她一边说着,一边贴在萧无常身上,一只手放在他大腿上,缓缓向上。
萧无常一把推开她的手。
“不得了,泡个汤泉把你泡魔怔了。”他挑眉道,“小姑娘,可别惹火,我可是不忌荤的。”
“凡尘的女人你会碰吗?”岑吟笑着贴近他的脸,“还是说,碰了会损梵行?”
“我没碰过女人。”萧无常坦诚道,“我死得太早了。”
“不想试试吗?”那只手又落在了他的腿上。
萧无常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手,喉结蠕动了一下。
“枕寒星……被你弄哪里去了?”他低声问。
岑吟看着他,慢慢舔了舔自己的手指。
“被我吃了。”
“吃了?”萧无常哼道,“那你可慢点吃,别噎着。”
“好吃得很。”他身旁那女人说着,将手抚上他胸膛,“不然也来吃吃我,看好不好吃?”
萧无常盯着她看,觉得这张脸越看越让他心有余悸。
“还是不了吧。”他叹了口气,“要是正主在这,我也就享用了。一个赝品有什么好吃的。退下吧。”
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尖叫声,接着烛火便骤然熄灭了。隐约有挣扎和搏斗声传来,夹杂着女子的呢喃,乍听上去十分旖旎。
塔楼之下,岑吟担心萧无常安危,早早换了衣服,持着剑和拂尘朝楼上赶去。刚赶到房门不远,就听一声巨响,随后只见房门大开,萧无常衣衫不整地跌了出来,坐在地上朝房中怒视。
“就算我不从你!也犯不上打我吧!”他怒道,“你你你你你你你这是逼良为娼!跟那阿修罗女一个样!”
阿修罗女?岑吟停了,忽然莫名一股火气。
“你在做什么?”她呵斥道,“在屋子里跟谁狎玩?”
“冤枉!”萧无常抓着凌乱的衣衫,百口莫辩,“我无辜啊!”
岑吟一脚踏在他胸口,转头朝屋内望去。只见一个青面獠牙的东瀛女妖趴在地上,正张牙舞爪地冲她冷笑,随即便化作一道黑气迅速朝门外去了。
“你原来好这一口?”岑吟惊讶万分,“你那位阿修罗女同她比起来如何?”
萧无常被她踩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已经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
眼看他快被踩死了,岑吟才放开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显然是在等他给个说法。
萧无常哪有说法给他,自己都惊魂未定,更别说对她剖白了。
“我原本在专心读书,她来得突然,还扮做你的模样,一见我就起了歹意。”他痛心疾首道,“若非女冠相救,只怕我今日……清白不保!大恩不言谢。我选以身相——”
“不稀罕。”岑吟推开他朝屋中走,“可还有其他余孽?”
“没了。”
“枕寒星呢?”
“他……不是去接你了吗?”萧无常说着,忽然对她起了怀疑,“你没看到?”
岑吟摇头。
萧无常猜忌这是不是妖物的反间计,便突然扯过她的手想把她拽过来验证。恰巧岑吟在此时转头,两个人毫无防备,骤然靠近,一下子嘴唇便贴到了一起。
这下子两人全愣住了。
岑吟一把推开他,又羞又气,抬手就要打他。萧无常反应奇快,瞬间便躺在了地上,一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模样。
不但如此,碰他一下他就嚎叫一声,仿佛一头中了毒的狼。
他这样大有讹人之态,反倒把岑吟弄得哭笑不得。
“你这小子忒不讲理!再怎么卖乖,也遮不了你东郭先生和狼的嘴脸!”
“我是东郭先生!”萧无常急忙道。
“好,那我是狼。”岑吟说着,拔出了剑,“这就来送你黄泉一程。”
萧无常慌了,急忙告饶。他坐起身来,小心地推开岑吟的剑峰。
“你先前不是说,源风烛回来就告知你吗?他现在就在书房里。”
岑吟哼了一声。
“算你识相。”她收起了剑,“还有你让枕寒星去哪了?为什么说去接我?”
“确实是去接你。”萧无常皱起了眉,“怎么……竟没接到你?”
“别是接错了人吧。”岑吟对他冷淡道,“或者是见到了你的旧情人阿修罗女,就被绊住了脚。”
“我跟那个阿修罗女没有关系!”萧无常急道,“我就只见过她一面!还被打了个半死!”
“好好好,你莫生气。”岑吟摸了下他的头,“我去找源风烛,你去找枕寒星。百物语夜半开讲,尚有时间。各自小心。”
“你真要去见源小子?”萧无常问,“他……你明白的。”
“我知道。”岑吟点头,“你放心。”
“我放心。”萧无常笑道,“他一心求个结果,不会节外生枝。”
但只怕,这结果未必会如他所愿。
*********
源风烛忽然开始梦见父亲。
半睡半醒间,或是坐着冥想时,都隐约看到父亲的身影在眼前穿梭。他仍是穿着他喜爱的青色狩衣,或是白底蓝边的那一件,有时持书,有时握刀,在这塔楼之中行走。
源今时生性温润,从不喜与人争抢,只一心一意护着妻儿。源风烛在他膝下长到八九岁,而后便送到朝臣家养了几年。但那时母亲想念自己,便也常常回到家中同父母一处,那些日子虽有些动荡,却令人无比怀念。
因父亲通晓阴阳术,常出入黄泉国中,所以源风烛年幼时便见过许多扶桑大妖。有时会有山婆女怪来家中做客,母亲便以浊酒款待,也会喊自己出来拜见一番。
源风烛记得,母亲虽是深宫皇女,却生来得有些见识气度,极喜看那些志异杂文,从不怕妖鬼之物。她与那些大妖相处甚好,因她生得美丽,在黄泉国也十分有名。
但可惜,美人也会迟暮,除非不见白头。自父亲去世后,那些大妖偶尔还会来拜访母亲,惋惜年华的逝去。后来母亲也不在了,那些大妖便再也不来了。
再艳丽之花,也终还是不能长久的吧。
源风烛坐在书房中,低着头似乎睡着了。他并不知道岑吟来了许久,就坐在他对面看他,仔细端详着他的面相。
但她却觉得这个人的面相有些奇怪。
不知如何解释,岑吟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的五官乍看之下无可挑剔,性情或运势也算一目了然。可是看得多了,就有些看不透,甚至还觉得他这张脸像个面具,与他本人的气场无法重合。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她正端详着,忽然源风烛却睁开了眼睛,居然是醒了。
“哟,失礼了。”他尚未回神,本能地欠身道,“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你当真睡醒了吗?”岑吟问。
“大约……大概……”源风烛喃喃着,又闭上了眼睛,“容我清醒一下。”
岑吟也不做声,只是安静等着。源风烛缓了片刻,又再度睁开眼睛,这一次倒是恢复了神智。
“失礼了。”他笑道,“敢问,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刚至。”
“怎么突然到我这里来了?”
“有些事想同你说。”岑吟道,“是关于你弟弟的。”
“我弟弟?你是说知禾?”源风烛问,“他怎么了?”
“知禾今年多大?”
“八岁。”
“那他比寻常八岁孩子要小些。”岑吟道,“可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有一些。”源风烛点头,“知禾体质差,时常容易生病。胆子又小,时常被吓掉了魂,我还要常常为他喊魂。不过,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你弟弟不像八岁。”岑吟忽然笑道,“或许是太早慧了,反而有些像个成年人。你该多去看看他。”
她故意加重了看看二字,意在提醒。源风烛却低下头,没有去看她的眼睛。
“知禾与我不同,我在父母身边长大,一直到二十岁。知禾自出生就没见过父母,只整日对着我,偏偏我又公事繁忙,所以……总不能陪伴他。”源风烛叹道,“他性子的确怪些,若是得罪了女道,我先赔个不是。”
“我更担心的是你。”岑吟轻声说。
“我?”
“没什么。”岑吟干脆道,“只是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我没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别人家事横竖与自己无关,也不该多看多问,本就不是分内之事。
源风烛应该是个聪明人。自己说到这里,也足够了。
岑吟想着,欲起身同他道别。但源风烛却示意她先别走。
“难得你这时候过来,大约也没用晚膳吧?”源风烛问,“我有些饿了,不然传饭来,你也一起吃吧。”
岑吟想拒绝,谁知肚子却忽然咕噜了一声,居然也是饿了。
她有些尴尬,想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好。”
源风烛吩咐了下去。物部重阳一直跪在廊下,闻言便立刻去办。不多时就有人抬上来两张小桌,上面盛着一些饭菜和汤水,皆是素食,还有一篮子配餐,牛乳茶,鸡蛋和豆浆等等一应俱全。
来人将小桌摆在地榻上,前后相并,放在了那对坐的二人中间。
岑吟看了看桌上的饭食,发觉很是精致。碗碟皆用陶瓷白釉,盛着精心制作过的食材,筷子亦是乌木镶银,极有分寸地搁在筷枕上。
每个人面前都有三道菜和一道味噌汤,还有一小碟大福,一盘醋昆布,和一壶玄米茶。米饭是红稻米,圆圆一碗,上面撒了芝麻香松,碗旁还搁置着一个小小的白米饭团。
看着极有食欲。但……
“这米饭,我有些吃不了。”岑吟道,“其实半碗足矣了。若吃不掉,有些浪费。不然换上一碗来?”
“无妨,你匀出一些来给我就是。”源风烛递给她一个小空碗,“其实我吃的不少,总要刻意控制,否则就该发福了。”
“这……”岑吟觉得不妥,哪里有这样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