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有铃铛声传来,似是女子身上的挂饰,清脆动听。惊鹿笃笃作响,明月高悬在空,一处庭院,一盏热茶,两串白玉丸子,便能让一个孩子欢笑出声。
[好吃吗?]源今时笑着问。
[好吃。]
于是一只手抬起来,盖在自己头顶上。是父亲的手,很暖,不想他挪开掌心。
[怎么哭了?]源今时问。
[不知道。]
只是心觉难过,不知从何而来。仿佛踏过重重轮回,却不记得发生何事,只是难过。
阴霾深处,无解的委屈,想不起来路,亦望不到去路。
[好吃得哭了吗?]源今时笑道,[好孩子,还有很多,都给你就是。]
[我难过。]
[为什么难过?]
[不知道。]
源今时看着他,摸着他的头,将他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安抚。
[是父亲无能啊。]他喃喃道,[不能为你改史书,不能让帝王为你平反。好孩子,委屈你了。]
[我不难过,我不难过了。]
白玉丸子很好吃,若能一直如此,也不觉难过了。
*********
“太子殿下,要去哪里?”
仍是明月高悬之夜,血腥气却开始蔓延。身后那人追在自己身后,从来温和的眉目此刻溢满焦虑。
“不要叫我太子殿下。忘却也罢,可惜偏又想起来。这十六年父子之情……令人作呕。”
“你要去哪?”源今时慌了,“好孩子,公主……公主还在家里等着你!”
“等我?不过只是借了你们血肉而已,何必等我!”
“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源今时声音有些惊慌,“你要去哪里?”
“与你没关系!”
“可你母亲还——”
“你还知道她是我母亲!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叫我太子殿下!”
源今时震惊地看着他,继而忽然笑了,仍是温和灿烂如旧。
“那就回家吧。”他笑道,“好孩子,跟我一起……”
可笑。
他真的很可笑。
他从头至尾就是个可笑之人。
性情豁达,内心坚韧,从不见任何人任何事能将他击溃或击垮,理智,冷静,强大得仿佛没有软肋。
就连死后都没有化为厉鬼,明明生前际遇,同自己一样惨烈。
他为何不怨恨呢?
他好像谁都不恨。
多可笑啊。
*********
烈火蔓延至整座庭院,一行人逃至水边,远远见一艘客船停泊,似是早有准备。
[家主!快走!]戴着斗笠的武士持着刀朝向后面,口中却大喊出声,[他们追来了!]
源今时却没有动,只是皱着眉看。他的容貌,二十年来几乎没有变化,如母亲一样,像是被留住了容颜,看起来还是旧模样。
可他又分明老了,眉目间的沧桑,如止水般的眼神,他已不年轻了。
“你快走,到南国去,你母亲在那里,还有你未出世的弟弟。”他道,“到那里,就没有人敢动你了。不要回来,一直一直不要回来。”
“一同走啊,来得及,走啊!”
“我不会走,也不能走。”源今时笑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我是皇子,当以身为殉,方不为人诟病。”
他的掌心依旧很暖,却渐渐离自己而去。不肯放弃,于是在他收回时扯住他的手,想要他一同离开。
源今时握紧了他的手掌。
“好好守着你的郡城,守着该守着的人。”他温和道,“六道轮回不止,终有再见之时。”
船开动了,身后隐约有火把疾来,像是在搜寻。手臂渐渐绷紧,逐渐握不住那只手,却仍然不肯放开。
“父亲!”
源今时仍是冲他笑着,忽然甩开他的手,上前猛地推了他的肩膀。
“走。”
船渐行渐远,隔着水面,隐约看到他仍是站在岸边,手里握着那把刀,远远地朝自己看。
“父亲!!”
母亲常说,凡事愈想抓紧,愈会从指缝间流逝。颜光不可留驻,唯有放下得失放得解脱。
但于自己而言……实在难以做到。
回南国后不久,便传来源氏皇子切腹自尽的传闻。目击之人说,他回到了庭院,持着那把刀,站在自己的正厅之前恭候那些人大驾光临。
他与几个家臣武士与数百人周旋搏杀,左右皆亡,最终力竭。偏偏他是天生贵气之人,不肯苟延残喘,对幕府威逼利诱之言置若罔闻,命将尽时,持起黑刀刺入了自己腹部。
那时母亲将近临盆,最忌大喜大悲。自己不敢告知,消息却不胫而走。但母亲却没有哭。
她仍是坐在那处观景阁里,远远地眺望着风景。而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没有作声。
“二十年了。”公主喃喃道,“受他照拂二十年,实在感激不尽。”
“母亲……”
“我不难过,也无怨言。”公主笑道,“生死有命,纵有千般不甘,又何必将自己困死在一方孤城。”
你替我哭吧。母亲说,我将悲伤寄托于你。
那之后,便再也不要落泪了。
**********
他们扣下了父亲的刀,却在八年后,乘船而来,指名道姓送给自己。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它曾是父亲从不离身的兵器。
如今却只能搁置在观景阁的刀架上,守着不会再回来之人,日复一日。
母亲最喜坐在窗边看扶桑郡美景,直到后来某一日后,她再也不曾出现。
一切事物静止,虽仍是旧时模样,但却空空荡荡,与从前再不相同。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从此以后……要留你一个人了。”
**********
若是不愿独自一人,可有法能解?
只想麻痹内心之苦,苦酒渗毒也甘之如饴。
我只剩一个弟弟了。不要再夺走他了吧。
“知禾……”
烛龙太子说着,又吐出一大口血。那长戟非凡俗之物,能伤厉鬼魂魄,他只觉胸口一阵剧痛,钻心蚀骨,将一切不甘催至顶峰。
大约是受他心智所震,那环绕郡城的血海忽然停滞,汹涌之态戛然而止,波荡不已,哭嚎声却渐渐减弱。
太子咬紧牙关,拼劲全力,忽然向后而去,硬生生脱开那利刃,朝塔楼书房处而去。
黑封就在此时动了。两道拘魂锁链出现在手上,他踩着碎砖石跃下了塔楼,猛地掷出铁链,瞬间缠绕在太子身上。
“莫做无用功,太子殿下。”黑封冷淡道,“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你尚有寿元未尽,何必为他人自毁命格。”
太子被锁链束缚,周身鬼气亦遭压制,但他神色却越来越狠,随即爆发,挣断了那铁链。
黑封眯起眼睛,落在书房外的窗上,仰头朝上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