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爷爷,我做了一首诗,你要不要看看?”
扶桑郡郊外的觐玉台神社里,李崇玖正拿着一张签文,冲不远处的老内监挥舞。他刚才求了一签,忽有所感,便立刻在背面赋诗一首,欢欣雀跃。
老内监的脸皱成了苦瓜。他最怕九殿下同他交谈诗文。
“殿下,老奴不懂这个。”
“是哦……你不懂这个,”李崇玖忽然沮丧起来,捧着签文一脸难过,“要是金翼还在的话……”
他手上那签,乃是第七十七签,凶:累滯未能穌,求名莫遠圖。登舟波浪急,咫尺隔天衢。
而李崇玖因着这张凶签,有感而发,作了一首[临江月]。但形式既没循词牌,也没有讲究平仄,纯是乱写,打油诗一般自娱自乐。
可惜,不管好坏,都无人赏读。
他叹着气,将签文收了起来。
“胡爷爷,我们走吧。”
离开神社前,李崇玖又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正殿外也挂着许多白幡,飘扬飞舞,像是在招魂。
他看着那旗幡,忽然笑了起来,冲它挥了挥手。
“金翼,我走了啊。”
在神社之下,一个身穿黑色武服,扎着高马尾的男子正抱着手臂等他们下山。那人换了中原人服饰,戴上了半张铜面遮住眼睛,随身的佩刀却未换,被他抓在了手里。
“祸殃。”远远地,有人在喊他的名称,“准备车马,我们去海陵城。”
被唤祸殃的男子侧过了头,恭敬地转过身来。
“是。”
“等等。”李崇玖一边走着,一边又制止了他,“先去城外,临泽城方向,我要见一个人。”
“是。”
其实应该不算人。李崇玖想。
或许,说是灵物更合适。
在扶桑郡之外的官道上,有处密林,乃是东瀛人所种。如今是冬日了,那林中百树皆凋,幸而有几颗松树,倒还显得郁郁葱葱。
李崇玖的车驾停在了密林外。他走下车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蛇果,一步步朝着密林而去。
老内监想跟上去,却被祸殃拦了下来。九皇子独自一人来到了密林外,四处张望一番后,便朝林中大喊了几声。
“平家姐姐!”他喊道,“平家姐姐在吗?我是李崇玖!”
他一连喊了几声,没什么反应。于是他叹了口气,将蛇果放在一处树枝上,转身欲走。
“站住。”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背后道。
李崇玖被吓了一跳,急忙转过头,却看到那平氏樱鬼就站在身后,仍是持着团扇挡着面孔,穿着那身不变的十二单。
他一见那樱鬼,大喜过望,立刻迎上前去。
“平姐姐,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他高兴道,“好久不见了!”
“我并不想你来。”樱鬼道。
“为何?”
“你若来了,便说明,他大约已经……”
樱鬼没有再说。李崇玖的神色顿了一下,虽然还是笑着,却垂下了头。
“嗯。”
“你信轮回吗?”樱鬼问。
“我信。”
樱鬼听了,徐徐放下挡着面孔的扇子,露出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孔来。
“你要去哪里?”她问。
“海陵城。”李崇玖道。
樱鬼打量着他,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
“每次见你,都觉得你名字有趣。”她笑道,“往日一直没有问,今日想着,也该问一问了。不知你的兄弟们都叫什么?”
“我大哥叫李崇壹,二哥叫李崇贰,三哥叫李崇叁。”九皇子回忆着,咬了下手指,“都是崇字辈的,按排行取名,第几就是几。”
“如果排到十一或十二怎么办?”
“那……应该就会叫李崇十一或是李崇十二。”
两个人在那边讲得一脸认真,老内监却哭笑不得,心说陛下取名不走心,却也无可奈何。
樱鬼却伸出手,拍了拍李崇玖的肩头。那上面落了些松针,被她轻轻拂去了。
“今日会下雪。”她对那人道,“注意穿暖和些。”
“您在说笑吗?南国雪少,都在山中,平原处鲜有雪落,纵然有,很快也化了。”
“这次会很大。”樱女道,“如北国一般。莫要不信我所言。”
李崇玖笑了,点了点头,抬起手来冲她作揖。
“一定。”
马车走时,樱鬼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一旁的树枝上放了一排的蛇果,是那位皇子送给自己的礼物。
眼见着车马越走越远,她却还是立在原地,任由冷风吹着她的裙摆,飘荡不休。
扶桑郡外的密林中移栽樱树,上栖樱女之事,早已是老生常谈的秘密。祸殃往日里时常虽少主见她,早已见怪不怪。倒是那老内监不能常见,尚觉有些新鲜。
“殿下,您今日为何要去寻她?她究竟是何许人也?”
“你说平氏樱鬼?”李崇玖吃着蛇果,打了个嗝,“她是平家之人,栖息树上已有百年了,自我姐姐嫁入扶桑郡,便一直与她交好。说来我合该叫她一声小姨。”
“此女可有什么来历?”
“这我不晓得,只是隐约听金翼说起过一次。”李崇玖若有所思道,“好像说她生前是平家的姬武士,后来战死在了沙场上。”
他没见过平氏樱女几次,但却听源风烛说过,此女与母亲交好,因而对自己颇多照拂。所以李崇玖才想着,替源风烛见她一面,大约她也就知晓发生何事了。
他奉皇命而来,在此郡诸事已办妥,便不欲多留,因此动身去了海陵城。
再有几日,便是与那两人的约定之时了。
那架宽敞奢华的马车徐徐在官道上走着,驾车的四匹白马极有气势,因常年□□饲料而膘肥体壮,毛色甚好。所载之车也贵气非凡,一看便知是天家之物。
老内监骑着马,慢慢地走在车左边。祸殃也骑在马上,行在车右,随行护卫九皇子的安全。
九皇子坐在车中,将帘子系数揭开,说是要吹吹冷风,让头脑清醒些。
“我这车,原是陛下所有。”他用那阴森的气声道,“胡爷爷,你说这车子如此奢华,会不会不太好啊?”
“既是陛下所赐,怎么会不好呢。”老内监摇头,“殿下是担心,有贼人惦记?”
“我倒不担心这个。”九皇子抛着蛇果,把玩不休,“父皇派了数名禁卫给我,如今还有祸殃跟着,就是有厉鬼来也挡得住。”
“殿下……鬼神之说,怪力乱神,陛下不喜欢你过于耽溺玄学之事。”
“没关系的,父皇不会怪我。反正我又当不了太子。”
“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不是乱说。”李崇玖低着头道,“是真的。”
南国帝位,与自己是无缘的,自己也不喜欢。
“胡爷爷,”他吸了口气,咳嗽了两声,“白昼漫漫,来聊聊天可好?”
“殿下的肺不好,伤了嗓子和声音,还是少说话,多养嗓。”老内监劝道,“本就有音气不足的毛病,若是说得多了,失了声,可如何是好。”
“不行啊,我这人就是话多。听不了。”李崇玖嘶哑地大笑,“我这嗓子,大概也好不了了。”
他咬了一大口蛇果,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像是十分享受。官道上尘土阵阵,马蹄声嘚嘚作响,他将一件带大毛的氅裹在身上,转头去看官道两旁的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