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旧人 第三
沈冲天出房门时天已大亮，这两日难得的风停雪驻，明晃晃大太阳映着脸颊，晒得浑身暖融融。他心满意足伸个懒腰，静下心细细听听，院子一丝动静都没有。沈冲天轻手轻脚走到中堂，残席依旧，上座只剩玉瓶静静矗立，萧崇天不见踪影，必是趁着天光出现被吸纳进玉瓶中。冷月影坐于左侧下首，两臂无力垂到座椅下，额头抵着桌沿一动不动。沈冲天没去惊动，只悄悄绕过桌子，逐一掂起酒坛，俱是轻飘飘的一滴不剩，遂怪笑道：“这人原来酒量这样好，平时做模做样地又掐诀又念咒做什么。”他先收好玉瓶，这才上前使劲推一推冷月影，高声急唤道：“天尊，天庭派出禁军持金牌传话，说那事陛下已知晓，大发雷霆，命天尊急速赴天庭，不得耽搁，迟则问罪！”
冷月影“啊”一声，使劲睁开惺忪睡眼，顿时被太阳刺痛，心下一惊立时站起身，不提防撞到桌子，后退时挪动座椅，人又不稳，一下跌坐地上。他彻底清醒过来，目光所及处沈冲天笑眯眯地歪头看他，这才反应过来，心中虽放下犹突跳不休，叹息一声埋怨道：“何苦戏耍我！”
沈冲天笑着拉起冷月影，言道：“这是个老套路，百试不爽，才见你的样子极为应景，遂想起来。昨晚亏得我躲开，酒席吃得十分尽兴啊。”
冷月影黯然摇头：“骤然家中变故，千年幽暗无底的囚禁，人彻底痴傻了。一晚上总是我在说，到后来话也说尽，酒也见底。早知如此便不该放你走，你的心思活络，必不至如此沉闷。”
沈冲天讥讽道：“旧人重逢，我在一旁岂不惹眼，你满腹体己话说得出口。”
冷月影刚要斥责“胡说”，咂摸咂摸话中意味，忽回转过心思来，小心试探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沈冲天平静言道：“‘灾星’遇上‘小灾星’，都是自幼远离家乡亲人，都被身边那些异姓的‘兄弟’疏离。幸好我自幼养尊处优，又凭空降下一个皇子身份，比在家还强，远不及你空背负世子身份、家族重任还要服侍照顾师父，维护师门，尽大弟子职责。这么一想，心里舒坦许多，也就不气了。”
冷月影又羞又气：“想听就落落大方坐下，拿腔捏势地离开，背后偷听算什么！”
沈冲天无奈自嘲：“可还有人记得我曾是个瞎子，有瞎子的耳力，何需偷听。”
冷月影不再言语，只着手收拾残席。
沈冲天一旁问道：“为何从未对我提及？”
冷月影幽幽答道：“说什么？说我在师门中待了七百四十五年三月又二十天，我的亲人对我不闻不问。说我终于学成归家，竟被父亲拦阻在北海眼之外。说我直戳戳立在北海上从早到夜，被一门至亲环绕打量审视，指指点点，鼻子眉毛、头发指甲一丝不落；从功法到身体事无巨细地逐条询问，审贼一样毫不觉羞耻，见我条条合乎心意，合乎冷氏门规，才许我进门。说堂堂冷家大世子其实内心孤寂，无人可语，还是说我不能胜任这重身份。”
“我的卜言比你的还要难听十倍，要不是生日上占了先机，绝活不到今日。我的身后，冷氏家门最不缺的就是儿子。你只看到一个冷文骅，其实我有七个胞弟，嫡出兄弟四十多，庶出兄弟四十多，四十多双眼睛盯着我的位置，□□十张嘴搅和家门是非。嫡长孙，就是祖父口中一句话，就像个笑话。”
沈冲天问道：“这些话，你那五哥都知晓？”
冷月影点头：“我不是对你讲过吗？我尚懵懂，百般重任便压上肩头，万种烦闷无人能解。恰在此时，他来了，为我开解排忧，似替我心中燃起一盏灯，我就靠着那一丁微弱光亮走到今日。于我而言，他是益友，更是良师，否则怎会念念难忘。幸而五哥归来，这一步算是功成，你打算何时走？”
沈冲天大大咧咧道：“凡间有句粗语叫‘卸磨杀驴’，昨日刚替你接回五哥，今天一大早巴巴地轰我走。天帝也没限定抓贼时日，他老人家都不急，我急什么。好容易回到家，有挚友，有美色，且宽我几日。听你说也曾伺候师父盥洗煮饭可是真的，我饿了，快去厨下忙活。”
冷月影一甩脸色：“找你的美色去。”
忽然一声报打断二人谈话，一个传话的冷氏家丁在门外唤道：“大公子，东方天尊携二位夫人、文惜宝夫妇前来拜会，已到北海眼。”
冷月影与沈冲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他立时吩咐道：“即刻送白鹿世子与家眷去大宅。”
很快，冷月影带领无毒一行人到了冰原上的大宅。如今的大宅布局依旧，冷月影将原来老神所居中央位置改为中堂，充作会客、宴宾之用。三位女眷早送到后面由凝香作陪畅谈，盼儿本来想见沈冲天，也被小金鹰拉到后院。中堂之上只剩四名男子，无毒携文惜宝在左，冷月影与沈冲天次第居右，寒暄之后一时相对无话。
倒是文惜宝先站起来，“嘻嘻”笑开口道：“宝儿也知不该在诸位长辈面前插言，只是宝儿负有圣旨，不敢久留。宝儿一心想着探望义父，只碍于陛下旨意不敢肆行，听陛下说义父如今出入自由，无事仍暂居北海，正是天遂人愿，碰巧叔丈也有此意，于是两家同行。宝儿与媳妇曾化身凡人替义父寻来好些凡间的玩意，皆是义父从前最喜爱的，不成敬意，还望义父莫要嫌弃。”
冷月鼻中轻嗤一声。
沈冲天淡笑道：“人说少年者，轻裘怒马，快意四方，越年长越恋旧，于故土旧人越怕越想见。你这是拐弯抹角说我老了不成，不过这份心意远比别的更加别致周到，好孩子，你们小夫妻有心了。陛下派了你前去协助连戎天尊和百里诺，不单单为着剿杀妖邪，还有许多或深或浅的事。你须明白其中利害，务必听从连戎天尊安排，事事遵从陛下之意，莫要一意孤行，记得妻儿俱在家中盼着，无事早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