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九,赵不尤一行穿过河间府,抵达雄州。
雄州,故名瓦桥关,曾随燕云十六州一起被契丹占领。公元959年,周世宗率军北伐时,瓦桥关契丹守将不战而降。周世宗下诏将瓦桥关改名为雄州。
雄者,巍然勇猛也。大抵周世宗是想以此彰显武功,威慑契丹。
眼前的雄州城,宛如一座高耸的巨大军营,城墙上甲械齐备,弩箭堆叠,一队队精兵悍卒来往巡逻,气势凛然;底下宽阔的城门里,重甲士卒持械守御,勘验甚严,出入的大多只是身着戎装之辈,偶有哨探巡回,也会在城门处等候查验。唯有一名身负赤白囊的驿卒策马狂飙,无人拦阻,且慌忙避让。
八百里快递。当下的雄州城,又有何等紧急军情,需要动用赤白囊?
也只是远观了片刻,随后赵不尤拍马向西,再次绕过雄州城,并转而向北前行三十余里直抵白沟河,沿着河畔向西探查了一段,眼见天色已晚,这才觅地安顿。
两岸对峙之势已大抵了然。
宣抚司发往汴梁通进银台司的奏报声称,辽军已退回白沟河北,而西军也已再度整肃兵马,回返白沟河南立营扎寨。其中东路军仍驻雄州城南、白沟渡口;而西路军仍驻广信军范村。两军相距百余里,仍由种师道与辛兴宗分别统制。两军之间,河道水深且急,无法安然渡过,是故只留下哨探来往逡巡,以作防备。
天黑前近两个时辰的探查,赵不尤不得不承认这封奏报的准确性。至少雄州以西,他沿着白沟河纵马查看了近三十余里,仍未找到能够渡河之处。
对岸辽军大抵也是如此。有时亦能望见辽军哨骑在对岸来往驰骋,他们隔河望见赵不尤一行,甚至会大咧咧勒马停下,叫骂几声后弯弓搭箭朝这边射来,只是河道宽阔,那些箭矢飞至半途便无力落在水中。
挑衅远过于叫阵,可也证明在萧干与耶律大石的统领之下,已成哀兵之势的北辽士卒军心可用。反观宋军,是个什么玩意儿?
指着他们去抢燕京?
坐在白沟河南岸一处高地上,赵不尤望着河水湍急,默默地想着心思。其余人等各忙各事,提水找柴、垒灶生火、喂马做饭……
李宝凑将过来,不解问道为何不去雄州过夜?广信军也好啊,不比露营舒适?赵不尤随口回答,他来河北,压根未有打算与西军诸将会面。李宝更是不解,不见西军,难道正如昨晚所言,他赵不尤深信必胜,坐等伪辽溃败?赵不尤咧嘴轻笑,说道有官家这等脑残,辽军溃败的日子大抵等不到了。况且,童贯焉敢分兵与他,不怕官家将他生吞活剥?
“那你是什么主意!”李宝极为气恼,这番话与汴梁城中赵不尤所言迥然不同。
其时赵不尤对家人言之凿凿,童贯是支持赵楷登位的,对赵楷言听计从,定能想出法子瞒过徽宗,分兵襄助赵不尤轻取燕京,赵不尤只管在军后拾捡功劳便可。也正是因此,赵士起王伦他们才放赵不尤孤身北上。
似是未有察觉到李宝愤怒,赵不尤的回答直若梦呓:“能有甚么主意?只凭我们十人,过河取了燕京便是。”
“你莫作死!”李宝气得浑身肉颤,“汴梁城内大官人对俺叮咛再三,此遭河北一行,只管护你性命,其余一切,管它鸟甚!”
赵不尤只是轻笑,俊美的容颜在火光中晦涩难明。
……
雄州城内,派出八百里军情速递后,河北河东路宣抚使童贯童道夫鸣鼓聚将,共议军情。
西路军远在范村,未有通知,赶来参议的只是宣抚司直属将官、东路军将官以及雄州守臣。
说是军议,也只是将北辽形势做了一番通告而已。宣抚司行军参谋官刘韐站在堂中,平铺直叙地讲明了北辽朝廷的最新状况。
这月二十四,燕京城内北辽天赐皇帝耶律淳病死,白沟河对岸辽军统帅、四军大王萧干引三千精骑回京,遥立天祚帝第五子、亲王耶律定继位,耶律淳皇后萧普贤女摄政。
挟大胜之威,趁各地守臣回京吊唁,四军大王萧干再度整肃北辽朝堂,无意中竟查出南面官之首,太尉李处温、少府少监李奭父子,以及李处温弟、领枢密院事李处能等暗通宋朝,与童贯私信来往……皆斩。
刘韐面无表情地将事态讲完,返身落座,节堂内默然无声。童贯之下首座,保静军节度使、都统制种师道白眉之下双目紧阖,睡着一般。
其后前军统制王禀、左军统制杨惟中、右军统制种师中、后军统制王坪,选锋军统制赵明、杨志……乃至于童贯亲军——胜捷军统制辛企忠、辛永忠,无不眼观鼻鼻观心,无声静坐,静修也似。
往日里颇多微词的雄州知州和诜亦默不言声。
要不然怎样?
趁敌方内斗,萧干不在,商议如何整饬军马,排兵布阵,渡河作战?
徽宗的旨意何在?
一片沉默中,童贯连叮嘱两句严加戒备也欠奉,他只是面无表情,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散了罢。”
随后他当先起身,回返内堂花厅。
高大的背影踟蹰而行,竟有了几分英雄迟暮的疲态。
二十岁那年,心比天高却又遭逢家道中落的童贯咬牙投奔同乡李宪,净身入宫,何尝不是看到内侍可为监军,领军作战,足以铸成伟业,青史留笔?
一辈子戎马倥惚,初时在李宪身前耳濡目染、日熏月陶,随后独自领兵,经略西北,南平方腊,北巡大辽,难不成到老了要在此处英明尽丧?
何苦再奢望以内宦封王?
神宗皇帝啊,你为何要留下“能收复燕山者,虽异姓亦可封王”的遗嘱,令老臣痴想?
“累了……”
童贯暗叹一声,抬头望向了早已在花厅等候的众多腹心:“良嗣,诸多掣肘,本官委实有心无力,令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