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塬上,密林中。
刚刚搭好的雨棚之下,赵不尤望着脚下陈广抓来的踏白,嘴角挂着若有若有的笑意。
身为天子,竟然行暗杀之事。
——赵佶,你令我好生看不起你。
话说回来,身为汉人,我从来都看不起你……
岳飞已然骇得脸色煞白,他尚且算好,王贵几人随着雨滴落在身上,拿刀的手战战兢兢抖动不停。
到得此时,他们方才晓得,西军竟欲除赵不尤而后快,而且是奉了监军大人的命令。
哪怕身为相州汤阴的泥腿子,王贵几人也算混过游缴的营生,勉强算作半只脚挤进过官府的门槛。他们知道,监军乃官家爪牙,奉行的只会是官家旨意。
怪不得赵不尤出身显耀,雄州城近在眼前,却不愿入城,只在白沟河畔,露天席地过夜。
以他们浅薄的眼界见识,委实想象不出,这世间能有人,是官家指名要死的,仍可活得下来?
余光扫过陈广等人,他们的表情亦殊无变化,显然清楚其中缘由。
……
李宝俯下身子,扶起这名惨遭蹂躏的选锋军踏白,一刀攮进心窝,然后抽出来,将对方扔在地上,起身满不在乎问道:“衙内,底下如何?若要逃命,该动身了。”
“能逃到哪去?说了要取燕京的,难不成灰溜溜地逃回汴梁,洗净脖子等赵佶来杀?”
赵不尤抬头,透过枝桠空隙望望天色,摇头道:“不逃,我们在林中与他们打上一场……日后与西军还有无数往来,趁这一次将他们打疼、打怕,令他们再也不敢对我升起阴私念想。”
李宝撇了撇嘴,嘟囔道:“你挟持赵九,便是光明正大了?”
“至少老子是光明正大闯进康王府的。”
赵不尤理直气壮回应,率先走向马匹,自马背上拿出轻甲披挂,随后抽出马槊后,哑然失笑,再次放回马背,只拿了一把腰刀挂在腰间。
家中不缺钱银,长兵刃素来使槊,前段时间演练几次,倍感亲切。本想着来到北地能有大用,岂知第一战便在林中,四米长的马槊压根施展不开嘛。
“让你练槊……”李宝在一旁幸灾乐祸,举起手中的铁锏显摆,“丈八长的马槊,看你在林中如何施展……”
“呵呵。”
赵不尤冷笑一声,再次抽出马槊:“一寸长一寸强,至不济接战后,我能先刺杀一人。”
都是习武之人,见过生死,也只是刚刚审问那名踏白之时,听闻对方有五百百战精锐,一时被骇住了,毕竟都未历过战阵……随着李宝插科打诨,众人紧张的心情慢慢得以舒缓,披甲执锐的动作也愈发自然。
终归算不上沙场冲阵,弓弩不堪用,况且在树林里,可供躲闪凭籍的大树蔓藤土丘无数,个人勇武无限度放大,西军的战阵优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虽说数量悬殊,可显然有的打。
陈广拿的是一把铁枪,也只是他能使动,几十斤重量挥舞几个回合,便能把赵不尤累倒。岳飞用白蜡长枪,剩余的人里,朴刀、笔刀、长棍……林林总总。
众人披挂之际,赵不尤兀地问向岳飞:“鹏举,相州城内初次见面,本官所言,你可记得?”
岳飞愣了愣,圆白的面容挣扎片刻,复又坦然,他叉手行礼,重声应诺道:“宣赞放心,飞省得!既然拿了宣赞钱银,幽云一行,定当以命报之!”
顿了顿,他又说道:“况且……救父之恩,不敢或忘!”
算算时日,为岳和看病的大夫大抵已经到了,无论结果如何,汴梁城内的御医总会比汤阴的大夫要强上无数,岳飞也只觉安心。
点了点头,赵不尤不再理他,对翟家兄弟说道:“你们出去林外,前探百步,望见敌人,便拼命跑回树林。”
翟家兄弟依言而行,随后,赵不尤则领着余下众人在林中游走,争取在敌人未至之前,对林中地形做到心中有数。
盏茶时分过后,赵不尤等人在密林西侧默默地等敌人出现,倒也未有闲着,他们从树上斩下许多根小臂粗细的枝条,将一头削尖,短的埋在地上,露出尖头;长的则作为标枪,置于身侧。
砍着树枝,李宝的嘟囔声响个不停,旁人大抵是听不到的,可在这电闪雷鸣,雨打枝叶的声响里,偏生能传进赵不尤的耳廓。
“……陈师傅也来得晚,一直跟着老爷。旁人不知道,俺还不清楚你?从小到大,你连一头牛羊也不曾杀过,哪来的胆气杀人。上次你闯进康王府,听说砍掉了人家手腕,俺是不信的,大官人也是不信!你说你文曲星一般人物,金枝玉叶出身,何苦跟俺们一样拿命去拼?”
“安娘说你撞了邪,上次你给俺的几吊钱,俺拿去上清宝箓宫让门口瞎眼老道给你烧了几道符……”
“你说你招惹哪个不行,偏偏是李师师,你家酒楼里哪个花魁不如她生得俊,不够你挑的?安娘见日里跟着李师师学嘌唱,竟然不知道你俩的事!你可真是长大了,学能了……”
“小时候你跟着俺出城摸鱼,一条水蛇也能吓得你哭上整天,大官人拿鞭抽俺,俺不是也没说什么,天黑了还带你摸泥猴……”
“……你是越长越大,越让人操心了……”
听着李宝颠三倒四的言语,赵不尤抬头望天,用雨水冲了冲微润的眼眶,再低头后,突然说道:“小关索,回汴梁后我为你做主,置个宅子,将安娘给你抬进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