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晓,旭日出山。
云千诺轻轻地皱了一下眉,脸上似有东西,有点痒。
浓密细长的睫似蝶翼般颤了一颤,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温煦柔和,并不晃眼。
她已三日未曾合眼,只寸步不离地守着床榻,甚至觉也不敢睡,意识里时而恍恍惚惚以为这是个梦,唯恐一觉醒来再也见不到榻上之人。
然昨夜她终未敌过席卷而来的疲惫,倚着床头浅浅睡去。
乍醒之时的迷糊只是片刻,灵台逐渐清明之际,云千诺浑身一凛,凤眸陡然睁开。
入眼,是一只手。
苍白修长的手,指节与掌心上有常年练剑磨出的老茧。
无数思绪在脑中瞬间飞过,云千诺忽地怔住,竟恍恍然有些失神。
“千诺。”
沙哑的声音自榻上传来,云千诺心中猛地一震,神思回位,握住那只手慌忙侧身看去。
这一看,又是一怔。
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一颗颗滴落在男子手上。
“傻丫头。”
缓缓抬手拭去她脸上泪痕,却不想泪水愈加汹涌。
楼煜怜惜地抚摸她日渐消瘦的面容,只几日,她便已清减至此。
“别哭……”
话音落罢,肩上忽然一沉。
“我以为你要永远离开我了……”
低微的抽泣声在耳边犹为清晰,楼煜轻拍她的肩膀,心中酸涩,却亦有几分暖意与欢喜。
云千诺从不在人前示弱,即便身受重伤也未曾如现在这般哭得像个孩子。
她对他,终于再无任何防备,将她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
“不会的,我如今不好好的么?没事了,没事了,我以后都会在你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你。”
云千诺抽噎了几声,待心情平缓,避开伤处,自他肩上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动了动唇,似欲说些什么,却又沉默,垂眸良久,才缓缓道:“对不起。”
“傻瓜。”
楼煜捏了捏她的鼻子,温暖的目光带着些许宠溺,直欲叫人沉醉其中。
云千诺微微一怔,此刻方察觉二人之间的距离颇有些暧昧。
方才一时激动,竟不觉失态,她忙地起身,脸上不由得发烫。
相识至今,云千诺对人从来都是淡淡,仿佛隔着一层冰纱,让人想要接触,却又难以靠近,还从未有过此小儿女的娇羞之态,一时间大有初日照新雪之感,金灿银光,实难教人移开视线。
云千诺被他看得愈发郝然,竟一时无措,所幸楼煜适时轻咳了两声,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为他倒了杯水。
楼煜半撑着身子坐起,无力地靠在软垫上,环顾四周,道:“这里是神医阁?”
“嗯。为了你,梁如方这几日也累坏了。”
云千诺端着杯子在他身边坐下,楼煜伸手欲接,却被她拦住:“我来。”
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楼煜就着她的手将茶水饮尽。
云千诺放下杯子细端详他面容,沉睡数日,脸色依旧苍白,不见血色。
“现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伤口还疼吗?”
楼煜看她一脸关切模样,心中温暖,笑道:“莫要担心,我现在并无大碍,只是睡得久了有些乏力罢了。”
“果真?”云千诺侧头看他,凤眸里微有些狐疑,“莫要骗我,还是让梁如方来看看吧。”
正欲起身,臂上却是一紧。
回眸,对上楼煜无奈的目光:“我岂会骗你?这个时辰梁如方想必尚未睡醒,不要去叫他了,我真的没事。”
云千诺看着他,回以同样无奈的目光:“罢了,等他醒了我再去可好?”
言罢又突然想起什么,忙问道:“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楼煜笑着点头:“你一说我还真的饿了。”
“那我现在就去做吃的,你等我一会儿。”闻得他饿了,云千诺再也坐不住,立马快步走了出去,全然不察身后男子的温柔目光。
城南别苑。
暮晚时分,风紧雪疾。
临渊面容无波,手中握着笔很快就写好了一封信,指节在桌上轻扣了两下。
“公子。”
一猎黑影闪将而过,落地无声。
“将这封信交于女皇陛下,之后你们就回往生阁。至于其余的人,该潜伏的继续,不用妄动。”
将信件递给黑衣人,临渊淡然道。
半跪于地的黑影双手恭敬地接过信笺,闻言道:“是,谨遵公子之令。”犹豫片刻,他又道,“今日天云宫人在澈王府纵火,属下暗中帮了她们一把。”
临渊垂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房间霎时一片死寂,然越是这样,心中反而更容易紧张不安。
黑衣人身体紧绷,保持着姿势不敢有任何动作,手心已然一片潮湿。
他怎么忘了,公子不喜欢他们多管闲事,尤其是人间的闲事。
如今犯了公子的忌讳,只怕……
思及此,他额上冷汗都出来了。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正当他暗自忐忑之时,临渊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沉声道:“谢公子。”
“除此之外,澈王府的仓库中藏有暗道,其中乾坤属下尚未查明。”
“嗯。”临渊淡淡应了一声,唇角微弯,有清淡的嘲讽。
嘉禾古城楼煜乘胜追击败军,却于雪山脚下遇险被擒,他早料到事有蹊跷,原是如此。
“下去吧。”
黑影垂首无息退下,临渊负手而立,目光越过庭院遥遥望向天际,光影黯淡,单薄地轻轻笼罩在周围。
他缓缓闭目,精致苍白的侧脸在风雪中挺出坚毅的轮廓,周身弥漫着一股清冷。
——
昭国公主大婚遭弃,弃婚者生死未知,下落不明,女皇得知消息后一言不发。
澈王忙于府中失火一事,更是怒不可遏,连夜入宫,向女皇诉屈,却不料被一通斥责。
“澈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竟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当真气煞朕也。”
“吾皇息怒。”澈王惶恐跪下,“是臣教子无方。”
“哼!你一句教子无方有何用?朕的脸面都让他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
“你若不愿意和亲,直接告诉朕便是,竟然隐瞒不说,反而在成婚当日弃婚,你叫朕如何向昭国交待?”
“倘若昭国因此挥兵而至,届时两国交战,涂炭四方,澈王你就自己领兵出征吧。”
从未见过女皇如此盛怒,澈王心头一紧,心思急转,慌张道:“臣知罪,臣知罪。臣曾多次劝诫,可他就是不听,也怪那妖女太过狡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楼煜迷惑至六亲不认,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可如今亦已……”
言至此,声音渐渐变得哽咽,澈王举袖拭眼,满目悲恸,“已被那妖女一剑穿心,连个尸身也不曾见……”
“吾皇仁慈,估念在他曾为国立下大功,功过相抵了吧。”
女皇是知道事情的原委的,况她也无责罚楼煜的意思,见这老狐狸都把台子给自己搭好了,她自然要顺坡而下,
“那你且说说,朕当如何给昭皇一个交待。”
见女皇怒气略有平息,澈王松了口气,思忖道:“陛下,此事传到昭国需些时日,且华淑公主尚在宫中。”
就这么一句话,女皇大概明了他再打什么主意,凝眉看他,故作不知:“何意?”
“华淑公主此番乃为和亲而来,臣听闻昭皇此前对楼煜不甚满意,故而臣斗胆提议,可否趁昭皇得知消息之前,为公主另择佳郎。”
“不可。”女皇心中冷笑,面上神色不改,摇头道,“楼煜本是华淑公主指定的夫君,今日大婚楼煜弃她而去,想来定是屈辱至极,回来后不吃不喝,谁也不见,如何会答应另一门亲事?再者,一国公主,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出嫁两次,此为大辱,不可与之!”
“这……”澈王亦面露为难之色,复深思片刻,又道,“陛下,另择夫婿一事暂可压后,如今首要之事是安抚公主,阻止其回国。婚期一事,陛下大可告知昭皇婚期因事推延,臣亦助陛下封锁消息,以免走漏。”
女皇看了他许久,就在澈王快撑不住时缓缓道:“也罢,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澈王舒了口气,心中大石落地,脑中忽又现出府邸失火一事,顿时心生怨恨,趁机道:“陛下,此事归根结底都是那妖女之错,若非她大闹婚堂,陛下何来这诸多烦恼,更使得我朝痛失一员勇将,连臣的府邸都让她烧了大半……陛下,此妖女乃国之大患,留不得。”
想起临渊与自己说的,她挥了挥手,任由澈王去丢脸,漫不经心道:“此女罪不可赦,全权交于卿了。”
眸底一丝阴骛闪过,澈王俯首:“陛下放心,臣定将此妖女拿下,以正吾皇天威。”
神医阁。
为楼煜煮了些清淡的粥,云千诺终是等不及梁如方醒来,硬是把美梦中口水横流的神医拉下床榻。
手法娴熟地为楼煜换胸口的绷带,梁如方故作夸张地打着哈欠,口中也是半点不闲着。
“你们两个,上回是她,这回是你,鬼门关都不知跑了几个来回了,自己说说,本神医的宝贝有多少毁在你们身上了?”
楼煜皱眉忍着伤口的刺痛,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物得其用,你的那些宝贝不正是用来救人的吗?”
“哼!总之我不管,好歹本神医救了你们,一人一命,想想怎么还吧。”
楼煜正要答话,云千诺正巧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早点,眉眼含笑:“神医想要我们如何还?”
梁如方看了一眼她,忽然瞥见她手中早点,原本犯困的两眼登时放光,吞了两口口水。
云千诺见他一脸馋相,笑道:“莫急,这些都是为神医准备的。”
“切!”梁如方故作不屑,低头继续包扎伤口,“本神医何时急了?”
口中说着不急,处理完楼煜的伤势却是第一时间便颠颠地坐下塞了满口。
“嗯……本神医想到了。”
吃得正香,突如其来一句话叫他们二人惊了一惊。
“想到何事?”
咬了一口雪梅糕,只听他神情严肃道:“本神医于你们二人的救命之恩——换云宫主你任我神医阁两个月的厨娘。”
“慢着,两个月太短了些,本神医不划算。还是……半年?嗯,就半年。”
“……”
晌午时分,天有些许阴沉,云千诺墨发轻挽,披一件月白长裘,坐在院中细细翻看梁如方写的方子,手边的石桌上是排列齐整的各种药材。
“宫主。”
耳畔有风过,一劲装素衣女子俏然立于云千诺身前,垂首侍礼。
云千诺螓首未抬,朱唇轻启:“何事?”
“山下数里开外有皇城兵马,正往神医阁方向而来。”
云千诺神色平静,淡淡道:“澈王恨我入骨,来杀我是迟早的事。不知这一次给我定的是何罪名?”
“老贼妖言惑众,污蔑宫主滋事祸国,女皇已下追杀令。”
唇角微弯,云千诺神色依旧淡淡:“来了多少人?”
“三百余人。”
“何人领兵?”
“老贼手下,皇城禁卫司,柒风。”
手上动作一顿,云千诺凤眸微抬,眸中寒意渐起,“是他……”
“宫主。”
云千诺闻她语带杀意,知她对此人痛恨至极,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可。”
女子一直垂着的头豁然抬起,清灵的眸子里泪光盈盈,却也是杀意凛然:“宫中姐妹皆死于他手,如今恶贼就在山下,岂能放过?”
“君子报仇尚十年不晚。”云千诺起身,拍了拍她颤抖的肩,“倘若与他们正面相战,虽可保胜算,我们亦会损失惨重。小不忍,乱大谋。我已经愧对天云宫被害的姐妹,不能再失去你们了。”
“宫主……”
云千诺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波动,语气生寒:“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黄石寨珠峰林立,陡而不险,山间林木茂盛,遍生奇花异草,山壁之上亦常见怪树青松,暖季之时群山翠绿,鸟兽生灵。
现今虽逢寒冬,大雪初过,银白裹壁,星星点点苍翠之色穿插其间,自成一番独特境意。
此刻,北峰山脚之下,一众人马汹汹然而至。
领头之人戴帽披裘,率先勒马止步,向身侧一人问道:“确定是这座山吗?”
那人抬首望了一眼,答道:“若探子回报属实,确是此山。”
柒风亦跟着望了一眼,但见层层松林披风染雪:“可曾探得上山途径?”
“督司放心。”
柒风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前方带路。”
那人应了声是,催马上前,只行了两步,忽觉前方一股冷煞之气直逼而来,道上积雪倏然迸散,空中一片碎雪弥漫。
马儿受惊不小,长嘶一声,高抬前蹄欲要转向离去,马上之人猝不及防,只听一声哀呼,人已坠下马背。
此变故一出,所有人即刻正身警戒,四面环顾,气氛登时肃冷下来。
方才那一阵风气力强劲,绝非自然之力,柒风按住腰间兵器,向前方喊道:“来者何人,敢挡皇城禁卫?”
四围声寂,无人应答。
取出白虹,拔鞘三尺,柒风壮着胆子催马上前两步。
与此同时,又一股劲风自右侧打来,声势俱厉。
柒风本就全神戒备,闻得风声,白虹豁然出鞘,迎着风势全力一劈。
然,似是与他开了个玩笑,剑身所及之处空若无物,毫无内劲。
马儿喷了一个响鼻,在原地不安踏步。
“究竟是何人?”柒风执剑四望,微有些恼火,却也不敢放松警惕。
回答他的是紧接而来的一厉剑光。
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在他话音落地之际倏然破空而至,凌寒御雪,速疾比风。
柒风见势顿时大惊,慌乱之下躲避不及,只能横剑抵挡。
“叮——”
强劲的力道自剑身直逼虎口,白虹剑身剧烈一颤,柒风亦周身一震,若非双腿紧夹马肚,已然坠落马背。
对方浑厚的内力带起周围猎猎风势,柒风被迫眯着双眼,只见身前白衣胜雪,想要抬眼看清对方样貌,却忽觉周身压力骤然消失。
匆忙睁眼,竟以为幻觉。
众目睽睽之下两次失手,柒风恼羞成怒,抬首向四方道:“肖小鼠辈,只会藏头露尾,有胆现身与我一战……”
“督司小心身后!”
柒风一愣,最后一个字堪堪卡在喉间,只觉背后寒凉之气直逼后脑。
几乎没有思量,本能地向旁边躲闪,这一次毫无防备,径直摔落在地。
近侧的人见况慌忙上前搀扶,柒风狼狈起身,抹去脸上碎雪,恨的咬牙切齿:“卑鄙小人,只会……”
骂至一半忽然噎住,他握了握空空如也的手,心中恍然一震。
白虹剑!
一把推开围在身侧的几个人,皑皑雪地,哪里有白虹的影子?
“督司……”
“司”字犹在喉间,柒风尚未回过神来,一物瞬间而至,直击他右边侧脸。
这一击力度似是不小,径直将柒风一个侧翻撂倒。
柒风只觉脑中翁的一声,眼前瞬间一黑。
“督司,督司……”
一众人蜂蛹而上,手忙脚乱将柒风搀扶起来。
柒风晃了晃脑袋,只觉右脸一阵火辣辣的灼痛,抬手一摸,竟已高高肿起,鼻息间甜腥味渐涌。
“督司,可有大碍?”
“抓……给我抓……”
柒风捂着红肿的右脸,说话已模糊不清,表情却是狰狞。
一阵风过,扬起地上碎雪纷纷。众人登时如惊弓之鸟,如临大敌,拥着柒风连连后退。
风过雪落。
虚惊一场,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然,下一刻,放松的神经瞬间蹦紧,众人瞳孔骤缩。
这一次终于看得清楚,是一条白绫。
贯彻内力的白绫,如同赋予生命的灵蛇,首部于半空中打了一个弯,仅眨眼的功夫已至眼前。
一同携来的劲风带着沁骨的寒意,众人不由得抖了抖身子,尚未回神,只听得一声惊呼,忙寻声望去,这一望,惊得不轻。
他们的督司竟不知何时被那白绫缚住腰部高高抛起,于半空之中突然松开,打了一个尾旋,聚力又是一击。
这一击,正中左边侧脸。
闻得一声惨呼,柒风被那力道连带一个空翻,径直撞上树干,残叶积雪簌簌落了满身。
胸腔内顿时一阵气血翻滚,柒风痛得痉挛,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厥。
……
回到神医阁,梁如方正在前院摇扇煎药,偶一抬首,看见推门而入的人,招呼尚在喉间,愣了愣,出口却成了:“为何穿成这样?你去哪了?”
云千诺垂眸看了看,一身男子装扮,确与她一贯的打扮不同。
“我……出去走走,顺便打发走了几个不速之客。”